他是这千余俘虏中的一员,原本也是龙茴麾下的一名小兵,昨日怨军杀来,龙茴手下的人,跑掉的是最少的。这与龙茴的死战有一定关系,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溃败实在发生得太快,他们慢了一步,随后便被包围了起来。最终这一批士兵,战死的或许少,多的是后来被怨军围住,弃械投降——他们毕竟不算是什么铁人,处于那样绝望的环境里,投降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了。
龙茴是杀至力竭,被砍断了一只手后抓起来的,何灿与这位上官并不熟,只是在随后的转移中,看见这位上官被绳子绑起来,拖在马后跑,也有怨军成员追着他一路殴打,后来,就是被绑在那旗杆上鞭打至死了。他说不清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只是有些东西,已经变得明显,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他就这样的,以身边的人搀扶着,哭着走过了那几处旗杆,经过龙茴身边时,他还看了一眼。那具被冰冻的尸身凄凉无比,怨军的人打到最后,尸体已然面目全非,眼睛都已经被打出来,血肉模糊,唯有他的嘴还张着,似乎在说着些什么,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风呼啸着从山谷上方吹过。山谷之中,气氛紧张得接近凝固,数万人的对峙,两边的距离,正在那群俘虏的前行中不断缩短。怨军阵前,郭药师策马肃立,等待着对面的反应,夏村之中的平台上,宁毅、秦绍谦等人也在肃然中看着这一切,少量的将领与传令兵在人群里穿行。稍后一点的位置,弓箭手们已经搭上了最后的箭矢。
时间,就像是在所有人的眼前,流淌而过。
变故在没有多少人预料到的地方发生了。
在整个战阵之上,那千余俘虏被驱赶前行的一片,是唯一显得喧闹的地方,主要也是来自于后方怨军士兵的喝骂,他们一面挥鞭、驱赶,一面拔出长刀,将地下再也无法起来的士兵一刀刀的补过去,这些人有的已经死了,也有一息尚存的,便都被这一刀结果了性命,血腥气一如往常的弥漫开来。
何灿觉得手上被拉了一下。是那名一直走在他身边的高个子同伴,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这些士兵被俘后,全都被收缴了刀枪,也并未供给水饭,但要说其它的措施,无非是被一根长绳子束住了双手,这样的束缚对于士兵来说,影响有限,只是许多人已经不敢反抗了而已。
何灿听见那高个子说了一声:“我不走了啊。”
然后,有凄然的声音从侧前方传过来:“不要往前走了啊!”
战马奔驰过去,然后便是一片刀光,有人倒下,怨军骑士在喊:“走!谁敢停下就死——”
大量的人还在前行,何灿听见弓箭的声音,箭矢射过来,那高个子倒下了:“走——”
那吼喊之中,陡然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一次,那声音已然变得高亢:“众位兄弟啊,前方是我们的弟兄!他们奋战至此,我们帮不上忙,不要在扯后腿了——”
在这一阵叫喊之后,混乱和屠杀开始了,怨军士兵从后方推进过来,他们的整个本阵,也已经开始前推,有些俘虏还在前行,有一些冲向了后方,拉扯、摔倒、死亡都开始变得频繁,何灿摇摇晃晃的在人群里走,不远处,高高的旗杆、尸体也在视野里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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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发生的那一刻,郭药师下达了推进的命令,夏村,宁毅奔行几步,上了平台边的了望塔,下一刻,他朝着下方喊了几句,秦绍谦微微一愣,随后,也陡然挥手。不远处的战马上,岳飞举起了长枪。
营地边缘,毛一山站在营墙后,远远地看着那杀戮的一切,他握刀的手在发抖,牙关咬得生疼,大量的俘虏就在那样的位置上停止了前行,有些哭着、喊着,往后方的屠刀下挤过去了。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可想,一旦他们靠近营地,自己这边的弓箭手,只能将他们射杀。而就在这一刻,他看见战马从侧后方奔行而去。
有声音响起来。
“全军列阵,预备——”
“你们看到了——”有人在了望塔上高喊出声。
无数传令的士兵举旗策马飞奔!
“那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正在被那些杂碎屠杀!我们要做什么——”
“那些北方来的孬种!到我们的地方!杀我们的家人!抢我们的东西!各位,到这里了!没有更多的路了——”
毛一山听着这声音,感受着整个山谷的动静,忽然间已经明白过了什么,他拖着刀,手在发抖,双目赤红地对着旁边的同伴笑:“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兴奋而诡异,这或许是毛一山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一刻,在这之前,他从未有那一刻,如此狂热地渴望杀敌。当那些俘虏被驱赶着过来的时候,他心中知道,自己这边只能据守,然而在这一刻,上面的人,已经做了相反的决定。
上方,迎风招展的巨大帅旗已经开始动了。
何灿摇摇晃晃的朝着那些挥刀的怨军士兵走过去了,他是这一战的幸存者之一,当长刀斩断他的手臂,他晕厥了过去,在那一刻,他心中想的居然是:我与龙将军一样了。
之前在那战场上,当所有人被怨军的骑兵围住,那位杀得浑身是血的将军在绝望的大喊:“我们输了,我们输了……别被利用啊……”他隐约间,是听到了的。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了后方如山洪地震般的声音。
夏村营地所有的木门,轰然打开,在有一段上,士兵推到了残破的墙壁。这一刻,他们所有的弱点,正在暴露出来。郭药师的战马停了一下,举起手来,想要下点命令。
“就在今天!就在此地!他们不用考虑回去了!诸位——”
那声音隐隐如雷霆:“我们吃了他们——”
营地东侧,岳飞的长枪锋刃上泛着暗哑嗜血的光芒,踏出营门。
营地东南,名为何志成的将领踏上了墙头,他拔出长刀,扔掉了刀鞘,回过头去,说道:“杀!”
正门,刀盾列阵,前方将领横刀立马:“准备了!”
庞六安指挥着麾下士兵推倒了营墙,营墙外是堆积的尸体,他从尸体上踩了过去,后方,有人从这破口出去,有人翻过围墙,蔓延而出。
西面,刘承宗呐喊道:“杀——”
“杀!!!!!!”
那怒吼之声犹如轰然决堤的洪水,在片刻间,震彻整个山野,天空之中的云凝固了,数万人的军阵在蔓延的战线上对峙。常胜军迟疑了一瞬,而夏村的守军朝着这边以雷霆万钧之势,扑过来了。
在这一天,整个山谷里曾经的一万八千多人,终于完成了蜕变。至少在这一刻,当毛一山紧握长刀双目通红地朝敌人扑过去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已经是超越刀锋之上的东西。
箭矢无力地飞过天空,不久之后,两支军队以最为野蛮的姿态冲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