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与政事不同。”
风雪扑上城墙,苍白的须发在风雪里抖动着,都已结上霜花。
秦嗣源伸手触了触女墙上被冰冻的血痕:“这些年来,尝与人议论,大战之中,何事最为重要。在夏村,与劣子搭档,名为宁毅者,往日最爱奇巧之技,好琢磨格物之学,好研究火器。而外界士人论战,则每每关心战法,何物在前、何物在后,若遇特定之地,如何应对。然而……遇上辽人、女真人,皆无作用,只因我朝重文轻武,数十万军队战意皆无,被数万人打得落花流水……”
老人顿了顿,叹了口气:“种世兄啊,文人便是如此,与人论战,必是二论取其一。其实天地万物,离不开中庸二字。子曰:张而不驰,文武弗能;驰而不张,文武弗为。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但愚笨之人,往往无能分辨。老朽一生求稳妥,可在大事之上,行的皆是冒险之举,到得如今,种世兄啊,你觉得,就算此次我等侥幸得存,女真人便不会有下次过来了吗?”
种师道道:“有此次教训,只需此后汲取,今上励精图治,朝中众位……”
“种世兄说得轻巧啦。”秦嗣源笑了笑,“几十万人被打垮在城外,十万人死在这城内,这几十万人如此,便有百万人、数百万人,也是毫无意义的。这世事真相为何,朝堂、军队问题在哪,能看清楚的人少么?世间行事,缺的从不是能看清的人,缺的是敢流血,敢去死的人。夏村之战,便是此等道理。那龙茴将军在出发之前,广邀众人,应和者少,据闻陈彦殊曾阻人加入其中,龙茴一战,果然战败,陈彦殊好聪明!然而若非龙茴激起众人血性,夏村之战,恐怕就有败无胜。聪明人有何用?若世间全是此等‘聪明人’,事到临头,一个个都噤声后退、知其厉害危险、心灰意冷,那夏村、这汴梁,也就都不用打了,几百万人,尽做了猪狗奴隶便是!”
“说他们聪明,不过是小聪明,真正的聪明,不是这样的。”老人摇了摇头,“如今我朝,缺的是什么?要挡住下一次金人南下,缺的是什么?不是这京城的百万之众,不是城外的数十万大军。是夏村那一万多人,是龙茴将军带着死在了刀下的一万多人,也是小种相公带着的,敢与女真人冲阵的两万余人。种世兄,没有他们,我们的京城百万之众,是不能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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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师道沉默在那里,秦嗣源望着远处那黑暗,嘴唇颤了颤:“老朽于战事或许不懂,但只希望以城中力量,尽量牵制女真人,使其无法全力进攻小种相公,待到夏村军队拔营前来,再与女真大军对峙,京城出面和谈,或能保下有生力量。有这些人在,方有下一次面对女真人的种子。此时若放任小种相公在城外全军覆没,下一次大战,何人还敢全力救援京城?老朽也知此事冒险,可今日之因,焉知不会有他日之祸?今日若能冒险过去,才能给他日,留下一点点本钱……”
“……秦相用心良苦,师道……代舍弟,也代所有西军弟子,谢过了。”过了好一会儿,种师道才再度躬身,行了一礼。老人面色凄然,另一边,秦嗣源也吸了口气,回礼过来:“种世兄,是老朽代这天下人谢过西军,也对不住西军才是……”
他叹了口气,过了片刻,种师道在一旁哈哈笑起来。
“其实,秦相或许过虑了。”他在风中说道,“舍弟用兵行事,也素求稳妥,打不打得过,倒在其次,后路多半是想好了的,早些年与西夏大战,他便是此等做派。就算战败,率领部下逃走,想来并无问题。秦相其实倒也不用为他担忧。”
“哦,是吗。”秦嗣源回答道,“哈哈……但愿如此。”
城墙上,疲累的两人都望向远方,墙上的众多将士也望向远方。黑暗中雪花飘飞,由于火把被风吹得并不明亮,他们其实看不见对方的脸色,秦嗣源老人的脸上,有眼泪在这黑暗里流下来,在这向来冷漠决绝的老人身上出现这种事,想来是因为城墙上,雪风实在太大的缘故……
金銮殿,周喆已向李棁下完了命令。
“……议和之事,左相是很想亲自前往的,朕思前想后,你终究已与宗望打过了交道,且身段比左相圆滑。此次和议,许你见机而行。此时种师中率西军正被宗望追击,朕不欲西军折损太重,你接了旨意,速速出城吧。这完颜宗望,也该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了!”
***************
汴梁城北,五丈岭。
深夜时分,风雪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冻住了。
五丈岭上,有篝火在燃烧,数千人正聚集在寒冷的山头上,由于周围的木柴不多,能够升起的火堆也不多,士兵与战马聚集在一起,偎依着在风雪里取暖。
山下的远处,火光巡弋,由于黑暗中搜魂的使者。
不多时,有喊杀声响起来,顺着雪风、肆掠山头,士兵打起精神,警惕黑暗中来袭的敌人,但不久之后,他们发现这是敌人夜里的攻心计而已。
营地最中央的一个小帐篷里,身上缠着绷带、还在渗血的老人睁开了眼睛,听着这声音。
“求援的人……冲出去了吗……”
“冲出去了,冲出去了……”跟在身边多年的老副将王弘甲说道。
“不要留在这里,当心被围,让大伙快走……”
“是。”
王弘甲如此答应着,过得片刻,他从这小帐篷里出去,有带着重伤的将领过来:“四周皆已被女真人截断去路……”
……
“……西军去路,已被我军全数截断。”
五丈岭外,临时扎下的营地里,斥候奔来,向宗望报告了情况。宗望这才从马上下来,解开了披风扔给随从:“也好,围住他们!若他们想要突围,就再给我切一块下来!我要他们全都死在这!”
这一天的战斗下来,西军在女真人的猛攻下坚持了大半天的时间,而后崩溃。种师中率领着大部一路逃亡辗转,但事实上,宗望对这次战斗的愤怒,已经全部倾泻在这支不要命的西军身上,当女真骑兵展开对西军的全力追杀,西军的本阵根本没有顺利逃亡的可能,他们被一路穿插切割,落单者则被悉数屠杀,到得最后,一直被逼到这山头上。双方才都停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人来。
“禀报大帅,汴梁一方有使者出城,乃是前次过来谈判的那个武朝人。武朝皇帝……”
“杀了他。”
“……欲与我方和谈。”
“哦?那先不杀他,带他来这里。”
“是。”
“让他看着我杀光这些人……再跟他们谈!”
……
汴梁。
深夜,城墙附近的小房间里,从城外进来的人见到了那位老人家。
“种帅……”几名身上带血的小将普通跪下了,有人看见过来的老人,甚至哭了出来。
种师道端了热水,走向他们,拍他们的肩膀:“知道了,知道了……”
“种帅,小种相公他被困于五丈岭……”
“知道了,知道了,程明他们先你们一步到,已经知道了,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种帅,朝廷是否出兵……”
“我说知道了!”老人声音严厉了一瞬间,然后道,“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你们待会吃些东西,与程明他们碰个面吧。会有人安排你们疗伤和住下。”
“种帅……”
几人不久被人带走了,房间里,种师道坐在椅子上,看着不远处微微晃动的灯烛。不久,亲兵过来,向他报告同伴已经安顿好的消息,种师道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是。”亲兵回答一声,待要走到房门时回头看看,老人仍然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望着前方的灯点,他有些忍不住:“种帅,咱们是否央求朝廷……”
“……没有可能的事,就不要讨人嫌了吧。”
种师道回答了一句,脑中想起秦嗣源,想起他们先前在城头说的那些话,油灯那一点点的光芒中,老人悄然闭上了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的颤动。
……
第二天的早晨,五丈岭。
风雪停了。
种师中从帐篷里走出来。
虽然被称作小种相公,但他的年纪也已经不小,满头白发。昨日他受伤严重,但此时仍旧穿上了铠甲,然后他跨上战马,抓起关刀。
士兵朝他聚拢过来,也有不少人,在昨晚被冻死了,此时已经不能动。
“家兄当会过来。”种师中没有理会死去的士兵,向王弘甲说道,“随我突围!”
王弘甲道:“是。”
汴梁城,种师道站在城头,望向远处那片仿佛无垠的雪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种师中策马挥刀,冲向女真人的骑兵队。
夏村,军队拔营出征。
汴梁城内的小房间里,薛长功睁开眼睛,嗅到的是满鼻腔的药味,他的身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微微偏过头,旁边的小床上,一名女子也躺在那里,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也是浑身的药味——但毕竟还有呼吸——那是贺蕾儿。
不久之后——他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有人来告诉他,要与女真人议和了。
窗外风雪已经停下来,在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如地狱般的阴霾和风雪之后,他们终于第一次的,看见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