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听到这些事情,游鸿卓便觉得自己心中在滚滚燃烧。
赵先生以茶杯敲打了一下桌子:“……周侗是一代宗师,说起来,他应该是不喜欢宁立恒的,但他仍旧为了宁毅奔行了千里,他死后,人头由弟子福禄带出,埋骨之所后来被福禄告知了宁立恒,如今可能已再无人知晓了。而心魔宁毅,也并不喜欢周侗,但周侗死后,他为了周侗的壮举,仍旧是不遗余力地宣传。说到底,周侗不是胆小之人,他也不是那种喜怒由心,快意恩仇之人,当然也绝不是胆小鬼……”
“他知道宁立恒做的是什么事情,他也知道,在赈灾的事情上,他一个个山寨的打过去,能起到的作用,恐怕也比不过宁毅的手腕,但他依然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在忻州,他不是不知道刺杀的九死一生,有可能完全没有用处,但他没有瞻前顾后,他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游鸿卓皱着眉头,仔细想着,赵先生笑了出来:“他首先,是一个会动脑子的人,就像你现在这样,想是好事,纠结是好事,矛盾是好事,想不通,也是好事。想想那位老人家,他遇上任何事情,都是一往无前,一般人说他性格方正,这方正是死板的方正吗?不是,即便是心魔宁毅那种极端的手段,他也可以接受,这说明他什么都看过,什么都懂,但就算这样,遇上坏事、恶事,就算改变不了,就算会因此而死,他也是一往无前……”
“一般的人开始想事,很快就会觉得难,你会觉得矛盾——庸人总喜欢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我顾不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说尽力了,说我就算这样这样,又能改变什么,世间安得双全法,想得头疼……但世事本就艰难,人走在夹缝里,才叫做侠。”
“你今日中午觉得,那个为金人挡箭的汉狗该死,晚上可能觉得,他有他的理由,然而,他有理由,你就不杀他吗?你杀了他,要不要杀他的家人?如果你不杀,别人要杀,我要逼死他的妻子、摔死他的孩子时,你挡不挡我?你如何挡我。你杀他时,想的莫非是这片土地上受苦的人都该死?这些事情,若都能想通,你挥出的刀,就能有至大的力量。”
赵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左相逢,这一路同行,你我确实也算缘分。但老实说,我的妻子,她愿意提点你,是看中你于刀法上的悟性,而我看中的,是你举一反三的能力。你自小只知呆板练刀,一次生死之间的领悟,就能渗入刀法之中,这是好事,却也不好,刀法难免渗入你将来的人生,那就可惜了。要打破条条框框,一往无前,首先得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参悟清楚,那种年纪轻轻就觉得世上所有规矩皆虚妄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垃圾和庸人。你要警惕,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游鸿卓想了片刻:“前辈,我却不知道该如何……”
“看和想,慢慢想,这里只是说,行步要谨慎,挥刀要坚决。周前辈一往无前,其实是极谨慎之人,他看得多,想得多,勘破了,方能真正的一往无前。你三四十岁上能有成就,就非常不错。”
赵先生笑了笑:“我这几年当惯老师,教的学生多,不免爱唠叨,你我之间或有几分缘分,倒不必拜了,心照既可。我能告诉你的,最好的可能就是这个故事……接下来几天我夫妇俩在泽州有些事情要办,你也有你的事情,这边过去半条街,便是大光明教的分舵所在,你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游鸿卓的目光朝那边望过去。
赵先生喝着茶:“河朔天刀谭正武艺不错,你如今尚不是对手,多看多想,三五年内,未必不能杀他。至于你的那位四哥,若能找到,不妨将事情问清楚些,是杀是逃,无愧于心既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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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鸿卓的心中犹然混乱,对方跟他说的事情,毕竟是太大了。这天回去,游鸿卓又想起些疑惑,开口询问,赵先生便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不再说些让他惘然的话。晚上练完武艺,他在客栈的房间里坐着,心潮起伏,更多却是因为听了周宗师的故事而澎湃——十七岁的少年纵然记住了对方的话,更多的还是会幻想将来的样子,对于成为周宗师那般大侠的憧憬。
如此这般,心底忽然掠过一件事情,让他微微失神。
他想起离村那夜,他挥刀杀了大光明教那许多的和尚,又杀了那几名女子,最后挥刀杀向那原本是他未婚妻的少女时,对方的求饶,她说:“狗子,你莫杀我,我们一起长大,我给你做婆娘……”
他与少女虽然订的娃娃亲,但要说感情,却算不得多么刻骨铭心。那****一路砍将过去,杀到最后时,微有迟疑,但随即还是一刀砍下,心中固然有理由,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这样更加简单和痛快,不必考虑更多了。但到得此时,他才忽然想到,少女虽被送入和尚庙,却也未必是她甘愿的,而且,当时少女家贫,自己家中也早已无能接济,她家中不这样,又能找到多少的活路呢,那终究是走投无路,而且,与今日那汉人士兵的走投无路,又是不一样的。
自己当时,原本或许是可以缓那一刀的。
他年纪轻轻,父母双双而去,他又经历了太多的杀戮、提心吊胆、乃至于快要饿死的窘境。几个月来看着眼前唯一的江湖道路,以意气风发掩盖了一切,此时回头想想,他推开客栈的窗户,眼见着天上平淡的星月光芒,一时间竟心痛如绞。年轻的心中,便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复杂难言。
他倒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在客栈楼上的房间里,赵先生正与妻子抱怨着“小孩子真麻烦”,收拾好了离开的行李。
第二天游鸿卓从床上醒来,便见到桌上留下的干粮和银两,以及一本薄薄的刀法心得,去到楼上时,赵氏夫妇的房间早已人去房空——对方亦有重要事情,这便是告别了。他收拾心情,下去练过两遍武艺,吃过早餐,才默默地出门,去往大光明教分舵的方向。
要好好看,慢慢想,挥刀之时,才能一往无前——他只是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中。
此时尚是清晨,一路还未走到昨日的茶楼,便见前方街头一片喧嚣之声响起,虎王的士兵正在前方列队而行,大声地宣告着什么。游鸿卓赶往前去,却见士兵押着十数名身上带伤的绿林人正往前方菜市口广场上走,从他们的宣告声中,能知道这些人乃是昨日试图劫狱的匪人,当然也有可能是黑旗余孽,今日要被押在广场上,一直示众数日。
此时还在伏天,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示众时日,那便是要将这些人活生生的晒死,恐怕也是要因对方党羽出手的诱饵。游鸿卓跟着走了一阵,听得那些绿林人一路破口大骂,有的说:“有种和爷爷单挑……”有的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田虎、孙琪,****你奶奶——”
途中便也有民众拿起石头砸过去、有挤过去吐口水的——他们在这混乱的中原之地好不容易能过上几日比其他地方安稳的日子,对这些绿林人又或是黑旗余孽的观感,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