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严肃,手中分出几张纸来,递给庞六安:“这几天军纪处查出来的虐俘问题,这是你第二师的,你先看。触目惊心。另外,陈恬,你也有。”
庞六安与陈恬接过那调查后的报告,细细看了。宁毅等了一会儿:“你们可能不会同意我说的触目惊心这样的评价,因为那是金狗,血债累累,死有余辜……”
庞六安放下报告:“这些事情,我有过叮嘱,不过,说句实在话,我们师里的弟兄,牺牲的太多了,剩余的人,奋勇作战,想要为他们报仇,所以有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故意想要虐俘,没有杀掉那帮畜生,已经很克制了,这中间就好像,忘了给他们吃的、忘了上药……”
宁毅的目光严肃:“我不在乎女真人会不会死光,我在乎的是我们的人会不会变成畜生!庞师长,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点小节、一点发泄,这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甚至比我们战胜宗翰、一路追杀过去,更加重要!”
“都是好劳力啊。”陈恬在旁边低语一句。
宁毅的目光扫过众人,却摇了摇头。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我在山东第一次见到周侗,他教训了他的弟子林冲,后来跟福禄前辈说话,当中说到一段,我还记得,他说的是,习武之人,重要的是学会藏刀,林冲这人没有血性,心中没有刀,那不行,他其他的弟子,习武之后肆意妄为,刀没有鞘,也不行。”
“我们当年在武朝,大家被这些事情,那些事情牵扯,军队没有战力,军人混日子,软弱油滑……所以我杀了皇帝,绝了后路,到小苍河之后,又是几年的打磨,西夏人过来时,有人问我小苍河像什么……小苍河就像是一把打磨了几年的刀,一刀劈出,无人能挡。”
“到了今天,华夏军依然是这样的一把刀,所有的华夏军军人,都看到了自己这把刀的锋利。今天他虐待俘虏是因为兄弟之情,明天他复原了呢?不当兵的时候呢?这把刀依然会是他最好用的武器,很多人会轻轻松松地斩断这个世界上的规矩。他们会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地打了天下,就得坐享天下,他们会要求很多比别人更好的优待……各位,从临安发来的那些文章,你们看过了,嗤之以鼻笑过就算,但我告诉你们,那不是危言耸听,这个过程一失衡,我们就会走回每个时代都在走的老路。”
“打天下时靠军队,坐天下时,军队要来享福,武人的坐大维持不了一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所以历朝历代,开始重文轻武。你们以为这一代一代的轮转,只是因为文人会说几句漂亮话吗?那是因为若不遏制武人的力量,一个朝代不出百年,就会军阀四起、藩镇割据。”
“越是有能力的人,越要自律,越讲究慎独。今天的华夏军军人因为兄弟的死能够轻易地以个人的力量主宰另一个人的生命,这个可能性他们会放在心里,有一天他们去到地方,在生活里会遇上这样那样的事情,他们会看到自己手上的那把刀。这么几年来我为什么一直重申军纪,一直开会一直严格地处理违纪的人,我要让他们看到那把鞘,让他们时刻记住,军纪很严格,将来到了地方,他们会记得,法律与军纪一样严格!就算他们的兄弟死了,这把刀,也不许乱用!”
“如果不这样,新的特权阶级很快就会诞生,当他们变成比老百姓高一级的人,他们也会鱼肉乡里、欺压他人。女真人就是这样做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弑君造反,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到,今天我们说自己拯救了天下,明天,会有另一面黑旗或者红旗,来打垮我们。”宁毅冷笑,“到时候我们也许会被赶到什么小岛上去苟延残喘。”
夕阳红彤彤地沉向天边了,宁毅顿了顿:“接下来,我们会面对很多的问题,在这一场大战巨大的减员之后,我们如何保证自身的理智,不被腐化,如何消化掉我们夺下来的百万人、几百万人甚至上千万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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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我们的根子在华夏军,我不允许华夏军中出现高人一等的特权意识,我们只是先觉醒了一步,先懂了一些东西,我们会通过格物之学拓展生产力,让华夏大地所有的人不管贫富贵贱都能有饭吃、有书念,让读书不再是特权阶级的专享。当绝大部分人都懂得为自己努力、为自己争取的道理后,我们会逐渐到达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那个时候,即便有外侮来袭,大家会知道自己必须为自己努力抗争的道理。不会只是麻麻木木的当兵吃饷,为将者享着特权,不敢上前,当兵的不被尊重,身无长物,所以一触即溃。我不允许再重复这些了。”
众人听着这些,微微有些沉默,庞六安道:“我会严格执行下去。”
宁毅点头:“老庞啊,我知道现在这样的严格其实多少有点不近人情的感觉,因为总体上来说,华夏军已经是军纪最严的一支部队,但仍然不够。我们的人太少了,以后军人退役,我们还希望他们能方方面面的参与到我们社会的各个层面里去,他们会像是脊梁和骨架,撑起整个社会,所以这场仗打完以后,军队里的各种学习还会加强,他们每一个人我希望都能尽量成为优秀的、能够给小孩子做榜样的人。我要这样的荣誉感。”
“另一方面。”宁毅笑了笑,“不会亏待大家的,大战过后,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人都多,人口安置的同时,军队里会常常开几个班,告诉大家该如何去跟女孩子相处,如何成家,将来可以生几个孩子。其实格物之学的发展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大家的孩子,将来都有资格读书,都会变成懂道理、有文化的体面人——但这一切的前提,各位长官,你们手下的战士,得有一颗正常人的脑子,他们不是整天想着杀人,整天喝酒、闹事、打老婆……那样的人,是过不上任何好日子的。”
宁毅微微的,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我们中的很多人,已经被战争毁了一辈子了,军队当中,有些人的家人,都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下或者死在了十多年的颠沛流离里……大家的一辈子是为了报仇活着,不少人很难再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你至少得承认,这个世界是让正常人活着的,军队里还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死了长辈,遭遇了很惨的事情,但他们还是会遇上一个好姑娘,生两个好孩子,到他们死的那天,看见儿孙满堂,是带着满足的心情去世的。”
“你们经历那么多的事情,奋战一生,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
“所以各位啊,我不管你们心里面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还能开始新生活……或者已经不能了。作为长官、长辈,为了你们下头的那些人,维护好军纪,让他们将来仍然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头去,如果你们已经过不好这一辈子了……该让他们帮你过。在这之外,陈恬说得也很对,多好的壮劳力啊,杀了他们,你们还能吃肉不成?”
女真人肆虐天下,直接或间接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何止千万,事实上能够一路义无反顾走道这里的华夏军军人,多数的心中都藏着自己的痛楚的记忆。而能够走到军队高层的,则多数都已是中年人甚至接近老年了,想要重新来过,幻想自己或身边人脱离军队的那天,又谈何容易?宁毅的话戳进人的心里,不少人都有些触动,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另外啊,从今往后,对军中同胞,不要称弟兄、兄弟了,虽然亲切,但显得太过私人。”他道,“自今日开始,统一一下,称同志吧。”
西方的地平线将红彤彤的太阳吞没了一半,剩余的日光倒显出一番更为璀璨浩荡的壮丽来,红光攀上天空,烧荡云霞。正在殿后的拔离速,随大军在山间离开的宗翰、设也马,远在剑阁之外的希尹、秦绍谦,甚至更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城、甚至晋地,一道一道的身影,也都能将这纵贯寰宇的巨大红日,看得清清楚楚。
人何其渺小呢……
但也正是这样的渺小之物,会在这苍莽大地上上演一幕又一幕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甚至在某些时刻,发出不逊于这伟岸红日的浩荡光芒来,那是人类想在这寰宇间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