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犹如巨大野兽的尸体。
城池西面城墙的一段坍圮了大半,无人修葺。金秋到了,野草在上头开出朵朵小花来,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
宁忌站在城门附近看了好一阵子,年仅十五的少年人难得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但看了半天,也只觉得整座城池在城防方面,实在是有点放弃治疗。
城门附近人群熙攘,将整条道路踩成破破烂烂的稀泥,虽然也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但时不时的还是会因为堵塞、插队等状况引起一番谩骂与喧闹。这入城的队伍沿着城墙边的道路延绵,灰色的黑色的各种人,远远看去,俨然在野兽尸体上聚散的蚁群。
他想起去年在成都,兄长跟他说起的正在随父亲学习的东西,城市里的一条路,同一时间只能通过多少人,如果让路上的行人保持最大的通行速度,在道路不够的时候,如何扩建如何分流,宁忌听得无聊,道:“再修一条、一条不够再修一条。”
兄长只是摇头以看傻小孩的目光看他,背负双手俨然什么都懂:“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瞧不起谁呢,嫂子一准也不懂……他当时想。
……
“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宁忌在人群之中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往日里常常是最性急的那个孩子,讨厌慢吞吞的排队。但这一刻,小宁忌的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急躁的情绪。他跟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看着原野上的风远远的吹过来,吹动田地里的茅草与小河边的柳树,看着江宁城那破破烂烂的高大城门,黑乎乎的砖头上有经历战乱的痕迹……
在家中的时候,详细说起江宁城事情的通常是母亲。
父亲乃是做大事的人,时常不在家,在他们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还传出父亲已经去世的传闻,后来虽然回到家中,但跟每个孩子的相处大多零零碎碎的,或是说些有趣的江湖传闻,或是带着他们偷偷吃点好吃的,回忆起来很轻松,但这样的时日倒并不多。
大娘支撑着家边的许多产业,常常要看顾巡视,她在家中的时候最多关心的是所有孩子的功课。宁忌是学渣,往往看见大娘微笑着问他:“小忌,你最近的功课如何啊?”宁忌便是一阵心虚。
大娘倒是从不打他,只是会拉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上许多话,有时候一边说话还会一边按按额头,宁忌知道这是大娘太过劳累导致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大娘还尝试给他开小灶,陪着他一道做过几天作业,大娘的学业也不好,除了数学以外,其余的课程两人商量不成,还得去找云竹姨娘询问。
当然,到得后来大娘那边应该是终于放弃非得提高自己成绩这个想法了,宁忌松了一口气,只偶尔被大娘询问课业,再简单讲上几句时,宁忌知道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红姨的武功最是高强,但性格极好。她是吕梁出身,虽然历尽杀戮,这些年的剑法却愈发平和起来。她在很少的时候时候也会陪着孩子们玩泥巴,家中的一堆鸡仔也往往是她在“咯咯咯咯”地喂食。早两年宁忌觉得红姨的剑法愈发平平无奇,但经历过战场之后,才又突然发现那平和之中的可怕。
由于工作的关系,红姨跟大家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她有时候会在家中的高处看周围的情况,常常还会到周围巡视一番哨位的状况。宁忌知道,在华夏军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试图过来抓捕或是刺杀父亲的家人,是红姨始终以高度警惕的姿态守护着这个家。
她常常在远处看着自己这一群孩子玩,而只要有她在,其他人也绝对是不需要为安全操太多心的。宁忌也是在经历战场之后才明白过来,那经常在不远处望着众人却不过来与他们玩耍的红姨,羽翼有多么的可靠。
瓜姨的武艺与红姨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她回家也是极少,但由于性格活泼,在家中常常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毕竟“家中一霸刘大彪”并非浪得虚名。她偶尔会带着一帮孩子去挑战父亲的权威,在这方面,锦儿阿姨也是类似,唯一的区别是,瓜姨去挑衅父亲,常常跟父亲爆发唇枪舌剑,具体的胜负父亲都要与她约在“私下里”解决,说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而锦儿阿姨做这种事情时,常常会被父亲捉弄回来。
母亲是家中的大管家。
她并不管外头太多的事情,更多的只是看顾着家里众人的生活。一群孩子上学时要准备的饭食、全家人每天要穿的衣裳、换季时的被褥、每一顿的吃食……只要是家里的事情,大都是母亲在操持。
一帮孩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又或是有些假期在家,便时常跟母亲聚在一起。春天里母亲带着他们在屋檐下砸青团、夏天他们在院子里玩得累了,在屋檐下喝酸梅水……这些时候,母亲会跟他们说起全家人在江宁时的岁月。
白墙青瓦的院子、院子里曾经精心照料的小花圃、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小楼上挂着的风铃与灯笼,阵雨之后的黄昏,天青如黛,一盏一盏的灯笼便在院子里亮起来……也有佳节、赶集时的盛况,秦淮河上的游船如织,游行的队伍舞起长龙、点起烟火……那时候的母亲,按照父亲的说法,还是个顶着两个包包头的笨却可爱的小丫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当然,母亲自称是不笨的,她与娟姨、杏姨她们跟随大娘一道长大,年纪相仿、情同姐妹。那个时候的苏家,许多人都并不成材,包括如今已经非常非常厉害的文方叔叔、文定叔叔他们,当时都只是在家中混吃喝的小年轻。大娘从小对经商感兴趣,因此当时的老外公便带着她经常出入店铺,后来便也让她掌一部分的家业。
当时的大娘与母亲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接触这些事情。有一年,大概是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几车货物在城外的大雨中回不来,她们主仆几人冒雨出来,催促着一群人上路,一辆大车滑在路边凹陷的坡地里,押车的众人累了,呆在路边消极怠工,对着几名少女的不知轻重冷嘲热讽,大娘带着母亲与娟姨冒着大雨下到泥地里推车,按排杏姨到一旁的农家买来热茶、吃食。一帮押车的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几名少女在大雨之中将车子抬了上来……从那以后,大娘便正式开始掌管店铺。如今想想,名叫苏檀儿的大娘与名叫婵儿的母亲,也正是自己今天的这般年纪。
母亲也会说起父亲到苏家后的情况,她作为大娘的小探子,跟随着父亲一道逛街、在江宁城里走来走去。父亲那时候被打到脑袋,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性格变得很好,有时候问这问那,有时候会故意欺负她,却并不令人讨厌,也有的时候,即便是很有学问的老爷爷,他也能跟对方谈得来,开起玩笑来,还不落下风。
然后父亲写了那首厉害的诗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渐渐的成了江宁第一才子,厉害得不得了……
宁忌脑海中的模糊记忆,是从小苍河时开始的,然后便到了凉山、到了张村和成都。他从未来过江宁,但母亲记忆中的江宁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至于他能够毫不费力地便想起这些来。
他离开西南时,只是想着要凑热闹因此一路到了江宁这边,但此时才反应过来,母亲或许才是一直惦记着江宁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