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洛宁的话语一字一顿,方才脸上还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经严肃起来,他望向窗边的江水,眼底有复杂的心思在涌动。
如此过了好一阵,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钱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后,江南的这些人过得有多惨吗?”
“生逢乱世,整个天下的人,谁不惨?”
何文伸手拍打着窗棂,道:“东南的那位小皇帝继位之后,从江宁开始拖着女真人在江南打转,女真人一路烧杀抢夺,等到这些事情结束,江南上千万的人无家可归,都要饿肚子。人开始饿肚子,就要与人争食。公平党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时候,因为公平是与人争食最好的口号,但光有口号其实没什么意义,我们一开始占的最大的便宜,其实是打出了你们黑旗的名号。”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钱洛宁。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一个这么大的势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规矩。”他的目光冷厉,“纵然当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从西南回来,我也都听过无数遍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在给下头的人立规矩。但凡违反了规矩的,我杀了不少!可是钱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没饭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当时又能有几个?”
“……打着华夏的这面旗,整个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党的人了,但我的地盘只有一块,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势而起的各方人马,杀一个富户,就够几十上百个无家可归的人吃饱,你说他们怎么忍得住不杀?我立了一些规矩,首先当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后趁着聚义之时收了一些人,但这个时候,其余有几家的声势已经起来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大半个江南,已经烧起来。钱兄,你知道这个速度有多快?就算其余几家彻底归顺于我,我也管不好他们,所以只能在这面旗帜下虚与委蛇。因为这个时候,我觉得至少我还是老大,我会有机会慢慢的革新他们。我组建了一些执法队,四处巡视,查他们的问题,然后跟他们交涉施压,一开始的时候当然没什么用,等到大家终于连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实早就已经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游戏办法。因为这个摊子的铺开,真的是太快了。两年,我们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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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他看着那边的江宁,稍微顿了顿。钱洛宁也就一旁过来:“公平王,你在跟我说,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吗?”
何文摇了摇头:“我做错了几件事情。”
他道:“首先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发出《公平典》,不应该跟他们说,行我之法的都是我党兄弟,我应该像宁先生一样,做好规矩抬高门槛,把坏东西都赶出去。那个时候整个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时候我这样做,跟我吃饭的人会心甘情愿地遵守那些规矩,如同你说的,革新自己,而后再去对抗别人——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风声呜咽,何文微微顿了顿:“而即便做了这件事,在第一年的时候,各方聚义,我原本也可以把规矩划得更严厉一些,把一些打着公平党旗号肆意作恶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实说,我被公平党的发展速度冲昏了头脑。”
他深吸了一口气:“钱兄,我不像宁先生那样生而知之,他可以窝在西南的山沟沟里,一年一年办干部培训班,没完没了的整风,即使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了,还要等到人家来打他,才终于杀出大小凉山。一年的时间就让公平党遍地开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飘飘然的,他们纵然有一些问题,那也是因为我没有机会更多的纠正他们,怎么不能首先稍作谅解呢?这是我第二项大错特错的地方。”
“……等到大家伙的地盘连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当我派出执法队去各地执法,钱兄,他们其实都会卖我面子,谁谁谁犯了错,一开始都会严格的处理,至少是处理给我看了——绝不回嘴。而就在这个过程里,今天的公平党——如今是五大系——实际上是几十个小派系成为一体,有一天我才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反过来影响我的人……”
何文的声音清冷,说到这里,犹如一条黑暗的谶言,爬上人的脊背。
“……今日你在江宁城看到的东西,不是公平党的全部。如今公平党五系各有地盘,我原本占下的地方上,其实还保下了一些东西,但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从今年上半年开始,我这边耽于逸乐的风气越来越多,有些人会说起其它的几派如何如何,对于我在均田地过程里的措施,开始阳奉阴违,有些位高权重的,开始淫人妻女,把大量的良田往自己的麾下转,给自己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东西,我查处过一些,但是……”
“但是你的执法队也开始腐化了,对吧?”钱洛宁接过了这句话。
“……”何文微微沉默,“过去就有人说,宁先生为什么要杀皇帝,为什么不先虚与委蛇,慢慢积蓄力量,甚至于认为以宁先生的能力、功绩,将来有一天做到宰执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他再杀皇帝造反,或许不会走得如今天这般艰难,可是啊……当你在过去武朝的那片地方成了宰执,你手下的人,又有几个能洁身自好呢?那些本已腐化的武朝官僚,可都是你的兄弟啊,既然是你的兄弟,你就免不了要跟他们吃饭、喝酒……”
“……宁先生说的两条,都非常对……你只要稍微一个不注意,事情就会往极端的方向走过去。钱兄啊,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跟着我,慢慢的补充公平典里的规矩,他们没有觉得平等是天经地义的,都照着我的说法做。但是事情做了一年、两年,对于人为什么要平等,世界为什么要公平的说法,已经丰富起来,这中间最受欢迎的,就是富户一定有罪,一定要杀光,这世间万物,都要公正平等,米粮要一样多,田地要一般发,最好妻子都给他们平平等等的发一个,因为世事公正、人人平等,正是这世上最高的道理。”他伸手朝上方指了指。
“……大家说起来时,很多人都不喜欢周商,但是他们那边杀富户的时候,大家伙儿还是一股脑的过去。把人拉上台,话说到一半,拿石头砸死,再把这富户的家抄掉,放一把火,如此我们过去追查,对方说都是路边百姓义愤填膺,而且这家人有钱吗?起火前原本没有啊。然后大家拿了钱,藏在家里,期待着有一天公平党的事情完了,自己再去变成富人……”
何文冷笑起来:“今日的周商,你说的没错,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每天也就想着,再到哪里去打一仗,屠一座城。这事情再发展下去,我估计用不着我,他就快打进临安了。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当中有一些等不及的,就开始过滤地盘上相对富裕的那些人,觉得之前的查罪太过宽松,要再查一次……互相吞噬。”
钱洛宁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文顿了顿:“……所以,在今年上半年,我错过了第三个机会……本来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做点什么的。”
“那现在呢?”
“现在……其余几个派系,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周商、许昭南手下的人,已经超过我,高畅带的兵,已经开始适应大规模的战场作战,时宝丰勾连各方,已经足以在商贸上跟我叫板。而在我这边……公平党内部开始对我的规矩有些不满。我仿照宁先生开过一些班,尝试过整风,但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成效不大……”
“所以你开江宁大会……”钱洛宁看着他,一字一顿,“是打算干什么?”
江风飒沓,轻轻摇晃着楼船,何文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江宁的微茫夜色。过了好一阵方才摇头,语声悠悠。
“……我……还没想好呢。”
……
“……要不我现在宰了你得了。”
“钱八爷水性这么好?逃得掉?”
“是这样,我先用一只手就这样宰了你,然后把船抢过来,威胁船工或者收买他,直接沿着长江开回成都,跟宁主席复命,说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死了,心情也舒畅了。这个计划怎么样……”
“很难不觉得有道理……”
“公平王我比你会当……另外,你们把宁先生和苏家的老宅子给拆了,宁先生会生气。”
“……老钱,说出来吓你一跳。我故意的。”
“……”
“……”
“算了……你没救了……”
“哈、哈。”
“死定了啊……你叫作死王吧……”
明月清辉,天风横掠过夜空,吹动云,排山倒海的滚动。
长江的波涛之上,两道身影站在那晦暗的楼船窗口间,望着远处的江岸,偶尔有叹气、偶尔有摇头,像是在上演一出和谐却有趣的戏剧。
八月十五即将过去。
在他们视野的远处,这次会发生在整个江南的一切混乱,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