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天尺’孟着桃……”
凌晨时分的码头,一处处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环境,腥臭的鱼腥与各种废弃的杂物混杂在一起,但在一处处的栈桥间,也能够看到或明或暗的士兵正在执行着护卫的任务,晦暗而冰冷的水中,亦有精通水性的卫士在悄然游动。
“公平王”何文准备离开江宁的现场。
过去的几日,自他所持的态度逐渐明朗以来,每一天都会有大量的人过来拜访,带着各种各样的讯息与态度,汇集到何文的身前。
有许多的态度早已料到。
也有一些人的选择,出乎意料之外。
临上船之际,赶来的这名信使携带的信息,便是让他感到意外的,因为信息的严重性,他着人将这位名叫凌霄的年轻使节带上了大船,随后打开了凌霄带过来的信函。
“转轮王”许昭南麾下,“怨憎会”的首领孟着桃令其带来了大量关于许昭南阵营的秘密信息,在揭露不少中高层大员弱点的同时,也备上不少可以用于威胁或是招安的信物,点出了部分有亲近读书会倾向者的名字。
在过去十余天的时间里,“怨憎会”一方虽然也根据许昭南的指示开始大规模的搜捕读书会成员,但对于这些处于关键位置上的嫌疑人,孟着桃却是想方设法的将他们隐瞒了下来。
而最终的消息,是孟着桃准备以读书会的名义向许昭南展开一次刺杀,按照对方以及使者凌霄的说法,他的手下已经有了擅使重炮之人,有心算无心之下,得手的把握,当有七成。
穿着宽大袍服、身上散发着药味的何文,船队已经缓缓起航,远处的夜色中、在城市的南端,有大规模的骚乱动了起来。
“孟着桃……你的这位大哥,他做事的风格,一直是这样吗?有了机会,便铤而走险……”
何文望着船舱外的光景,目光深沉而严肃。
江宁城的这一番布局,与其余四人的决裂,非常冒险,但无论在明处与暗处,何文并非没有自己的后手与安排。可无论如何,孟着桃的这番相应与倒戈,是可以作为举足轻重的一步棋子来安排的——如果对方早来联系,他绝不会让此人去搞什么暗杀。
但当然,公平党浩浩荡荡的起事,参与其中的,草莽与枭雄无数,不少人都是哪怕一分把握都要搏一搏的亡命之徒。倘若孟着桃就是这样的性情,他也没有多的可以说。
不过,一旁的凌霄微微迟疑之后,摇了摇头:“孟大哥他……往日里的行事,多以稳妥谨慎为主。”
“那他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凌霄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得一阵,方才低声道:“孟大哥说,你既然摇了读书会的旗,立即就遇上了刺杀,读书会的人,便不能没有报复。杀了许昭南,则各处认同读书会者,必然云起相应。江南大事可成。”
“可他若是杀不了呢?”何文叹息,“这四位当中,许昭南麾下高手最多,那天下第一林宗吾都站在他一边,他一人可能挡不住千军万马,但若要为一护卫,就算有火炮,也未必杀得了许昭南。”
“我们已经探查了此事。”说到这事,凌霄道,“根据新虎宫中传来的消息,还有孟大哥最后一次与林教主的谈话,我们发现,在华夏军参与此事之后,林教主对江宁之事已有退意。他在私下里似乎劝说过许昭南三思而行,甚至让他过来与您谈一谈,看看是否尚有折衷之法。而左护法王难陀那里,也与许昭南打过招呼,倘若失了公平大义,林教主便会离开,让许昭南到时候勿恼勿怪。许昭南不敢得罪他们,那时并无话说。”
“……”
何文蹙起了眉头。
“便是因此,孟大哥说,此事,当有七成把握。”
……
夜风缓缓的拂过街巷,炮火的硝烟在街头飞散。
孟着桃手持钢鞭,高大的身躯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呼吸悠长,面对着前方那道身影,正让自己的身体在巅峰状态平静下来。
周围的道路旁是或呻吟或呼喊的伤者,这几人能够跟在许昭南身边,平素也都是不可一世的高手,然而面对着孟着桃的钢鞭,他们身体上的部分一触即崩,有的被打碎了手脚,有的被打开了肚子,也有的是干干脆脆的打爆了脑袋,倒在地上成了尸体。
然而在周围的道路边,大量的士兵与绿林人已经反应过来,开始戒备四周以及朝道路中央合围,几名跟随在孟着桃身边的亲信此时便遭遇了合围。身形狼狈的许昭南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朝附近发号施令。
夜空之中,又有不同的烟火燃起,这次升腾的火焰不同于“转轮王”的烟火令箭,它更为张扬璀璨,象征的是“大光明教”圣教主的法驾降临,林宗吾抵达的同时,王难陀率领的众多护法亲信,也开始在周边出现,围捕“怨憎会”的成员。
孟着桃的目光扫过前方的大和尚,望向道路的周边,也远远地望向了曾经炮火发出的地方。黑暗之中,那边已没了动静,可以想见那边已成了什么样子。
“阿弥陀佛。”林宗吾双手合十,叹了口气,“第一轮炮响之后,本座便到了那边,你的兄弟抵抗英勇,死时并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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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着桃点了点头:“上次交谈,受益匪浅。本以为大师道行高深,已将世事想得清楚,能够分辨孰对孰错,却想不到……终究,做了这等决断……”
“……本座也想不到,孟施主最终选的是这样的路。”林宗吾看着他,“此次来到江南,搭手的各路豪杰中,你的武艺最高,资质最好,此次勘破心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日未尝不能成大宗师之境,比肩本座、周侗。可惜,便不能回头吗?”
道路那边许昭南微微愣了愣,随后大喝:“孟着桃,八执之中我待你最好,对你最为看重,你受了谁的蛊惑,要行此蠢事……今日有圣教主在,你若回头,我看圣教主的面子,可以既往不咎!”
“哈哈。”
孟着桃笑了出来,短促而又讽刺,他望向林宗吾:“大师,以你的智慧,莫非都看不出来,公平党的这几位,不能成事吗?”
“孟施主,世事混沌,能成事与不能成事,不是三言两语的道理可以概括的。我知你受了读书会妖言的蛊惑,姑且不论这些小本子乃是何文删头去尾所发,即便是西南宁毅,他若确定自己能成事,又何必往整个天下,广发这些东西呢?不过是心内难定,求条后路罢了。”
林宗吾合十低叹。
“至于能否成事的源本,归结于人,倘若能广纳天下英豪,虚心受教,便是出身草莽者,又何尝不能成事。此次江宁大会并不顺利,有些问题难以解决,固然令你沮丧心虚,但许公与我言明,他与何文之间的分歧,并非是他不愿意采纳何文的看法,纯只因为何文弄权,不愿与天下人合力而已。此次回去,许公麾下,也将进行改革,严查贪腐、打击徇私。如此一来,孟施主,去到何文那边,何如留在许公麾下,继续出力呢?”
孟着桃以悲悯的目光看着他,烽烟之中,这身形庞大的和尚气势惊人,犹如山岳,长期以来,只要有他在,所有的江湖人,几乎都提不起与其战斗的意志。但孟着桃手中钢鞭一振,笑了起来:“说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林宗吾望着他,过得一阵,叹了口气:“……倒是有一件事,令本座意外。”
“……”
“世人百态,各有其道,你被读书会的人蛊惑,虽令人惋惜,却并不离奇。只是孟着桃你掌印一方,迟早是庙堂之人,早非普通的江湖豪侠。若是不忿于许公的施政,留在这里,徐徐图之,待有更好的机会,再与何文约定,率怨憎会大举倒戈,岂不更好。何苦像今日这般,坏了大事呢?”
林宗吾的问题,或许也是在场许多人的疑问。他这番话问完,只见昏暗的硝烟之中,孟着桃的面色复杂,目光几度变幻,那神情之中,似有缅怀、有懊悔、有无奈、也有茫然,但最终,变做了一个坦荡而豪迈的笑。
他的话语低沉,仿佛只是说给对面的林宗吾听。
“若无此事,旁人怎知信奉读书会道理的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呢……”
道路周围的众人,听不清楚这话,而下一刻,风暴呼啸而起,林宗吾身上袈裟一振,两道身影的对轰,在街道之上爆开巨响。
孟着桃奋起全力,杀向许昭南。
……
夜色北端的江面,何文的船队缓缓的驶离江岸。
“即便有七成把握,若是败了,也是功亏一篑。孟先生……原本该与我商量才是……”
江宁城南的变乱已经发生,再去联络,已然晚了。期待孟着桃成功的同时,何文的叹息中也显得惋惜,在江宁城中,他联系过各方面的不少人,与孟着桃之间也发生过邀约,但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并未在私下里有过交谈,以至于他并不清楚这位许昭南手下的得力干将,是能够争取的同志。
而与此同时,他对孟着桃的了解,也仅止于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讯息。
“……我之前听说,孟先生曾经……亲手打死了他的师父,这次在江宁,昙济大师似乎也是……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内情?”
对方的决断已无法逆转,何文思考着接下来的应对,也随口问起了关于孟着桃的这些讯息。只是亲手弑师、杀死英雄的履历自然不光彩,问题问到一半,他已经察觉出面前的年轻人神色有些不忿,这番话说完,何文准备跳过这个问题。却见那名叫凌霄的年轻人眉头蹙了几蹙,微微咬牙,方才开口。
“孟大哥他……”他道:“孟大哥他……自到俞家村起,便稳重可靠,喜怒不形于色,与四叔交手过后,更是极少与人坦陈心事。只是几个月前有一次,他出门应酬喝醉了酒,回来之时与我在野地里坐了片刻,那天天黑,四野无光,他跟我说,人世间最苦的事情,是无论怎样都看不见路。”
“孟大哥他说……十余年前他随着兵祸南下,也曾经与女真人厮杀,可是在那时的天下,武艺再高,也不过如猪如狗一般,被女真人驱赶。北人南下之后,武朝说要振作,令南朝看起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这些不过是吸了北人的骨血,粉饰出来的繁华,而贪官污吏依旧横行,南人享受了繁华,却只想偏安……武朝没有路。”
“四叔……他性情耿直刚烈,南边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他不想被人嫌弃,便待在长江北边不肯南下。他武艺高强、一生刚直、从不害人,孟大哥说,他也想这样活,可天下已经变了,这样不能活……四叔那边,也没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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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武朝果然败了,孟大哥带着村子里的人,在乱世之中厮杀。得知公平党的名头时,他第一次觉得找到了路。他觉得世道太苦,听了大光明教说有三十三难的讲法,入了‘转轮王’麾下……但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公平党也没有路。”
“他……看了很久的读书会的小本子,那天晚上便跟我说,他觉得……这一次,可能真的有路。他觉得,西南的那位宁先生,把公平党的问题,真的说明白了。”
“孟大哥说,这世上若是没有路,人就只能在那暗处活着,跪下来活、靠吃人活,甚至打死了师父然后活着,那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孟大哥说是活着,可是我们知道,这一路过来,他所求的,一直是让村子里的大部分人活下来的办法……”
“何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