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贤傅平波的部队,在城内的混乱失控后,也已经开始朝着城北的方向收缩转移。
时间已是阳光惨白的傍晚,身形庞大、却刚刚遭遇败迹的“天下第一人”行走在残破的战场上,他找到了师弟王难陀的尸身,为其收敛了遗骸。
一只哭泣的小光头跟随在他身边,与他一道,完成了敛尸的整个步骤。
亦有诸多的势力代表,正在黄昏中撤向城外。
城北仍由傅平波掌控的几处院落,从西南来的代表团与苗疆过来的二十九军精锐聚集在了一起,与他们一同来到这边的,还有作为东南福建小朝廷使节的左修权等人,岳云与银瓶在一旁看着陈凡、钱洛宁等高手,窃窃私语,陈凡挥手将岳云唤了过去,考校了对方几招武学,随后与他传授了一些使拳的心得。
陈凡天生神力,与岳云的资质类似,两人谈及拳法,对岳云而言,裨益不浅。
众人的交谈间,一名眉目间带有英气的少女在黑妞等人的陪同下,从一旁出来,鼓起勇气向陈凡询问了一件事情。
陈凡的为人爽朗和善,对于这等武艺低微的小辈也不摆什么架子,只是当对方陈述完问题,他又询问了几句之后,即便当了多年的将军、已颇有城府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来。
对方名叫严云芝,为了寻找华夏军中名叫龙傲天的少年而来。今日中午的厮杀中,对方一路冲杀在战场的最中央,她追赶不上,也不愿在当时寻对方清算一些私怨,然而到得后来,那少年触怒林宗吾,被那胖和尚一路追杀,众人追追逃逃到远处后,少年与林宗吾便再来没有回来。如今黑旗往外放话林宗吾重伤逃遁,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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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龙……龙傲天呢……”
林宗吾的武艺通神,今日若无火枪,简直有可能一人压倒全场,他在狂怒之后要追杀一名初出茅庐的少年,纵然陈凡全力拦截,似乎也未能真将对方留下。后来黑旗对外只说林宗吾逃遁,对于那少年可能遭遇的境况,少女心中有所推测,此时问及,一边的眼角竟陡然有水光流下,她心系答案,盯着陈凡,此时竟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
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到“龙少侠”在通山县一句瞎话导致的后果后,陈凡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搓了搓,尽量让自己的眼神表现得纯良,呐呐无言。
“这个……那个……”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钱洛宁、黑妞等人,转了一圈,方才道,“其实……小龙他嘛,他……是受了一点点伤,而且……我们把他派到其他地方,去执行一项任务去了……严、严姑娘,你家的事情,我觉得……这个……他有责任,我们会尽力地……嗯,给你一个交代,这个……”
他的话吞吞吐吐的,这便给了对面少女复杂遐想的空间,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黑色的瞳孔晃动了起来:“他……他执行任务……他去了哪里……陈大帅,您……”
“额……这个……毕竟任务要保密……我们之前没有料到他还有事情没完……这个……”
“他……他是不是死了?”严云芝盯着他,这一刻,她的身形看来无比单薄,嗓音哽咽。
“没、没有啊。”陈凡蹙起眉头,“这个绝对没有……严姑娘,这个事情呢……”
“你不用骗我的,我也就是……我就是……”
“啊……”陈凡一巴掌拍在头上,“真的不是啊,严姑娘,他真的没死啊……”
厅堂内便是一阵手忙脚乱,钱洛宁眼角抽动、目光严肃,黑妞等人伸手捂住嘴巴,将头扭向一边,见证过宁忌跑路一幕的宇文飞度只好出来,跟着说:“不是啊、不是啊……”然而这件事情根本无法细说,又岂能令人相信?岳云等人迷惑而又着急地看着这一切。
不久之后,众人才将严云芝暂时的安抚、劝说下去。陈凡与钱洛宁目光复杂地对望,由于左修权等人还在,关于某个逃家熊孩子这一路过来的丰功伟绩,他们还得等到私下里,才能进行一番讨论……想一想都觉得头疼……
随后又有人过来报告林宗吾再度出现的事情。
厅堂里的左修权笑道:“陈帅为此事而来,不知道是否还会向那林教主出手,完成这未完的一战。”
陈凡摇了摇头:“向胖子讨债,只是兴之所至,打过一场,缘分尽了,而且他个人修为确实高深,天下间除西南的那位,恐怕无人能在单打独斗中取他性命了……”
“哦。”左修权肃容,点了点头。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天下间武者的层级架构:整个天下能在单打独斗中取林教主性命的,只有宁毅——既然陈凡如此认为,那这个判断,多半就没什么疑问了。
心中也不由得感叹,果真能者无所不能,他先前对宁毅会武的事情多少还有些存疑,此刻也终于只能承认,世上确实是有令人仰望的天才存在的。
陈凡并不知道一旁老儒的心中所想,略顿了顿:“不过……今日一战,胖子也已经知道了自身极限所在,从此往后,个人的勇力于他而言,不能夸耀了……”
今日在河边的那一路追杀,林宗吾在堕入水中之后,渐渐消失,没有继续展开追杀,绝非因为他大彻大悟、放下了仇恨,唯一的可能,只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一旦跃出水面,他便会被火枪打死。
这些年来,宁毅不断推进火枪的工艺,为了应对林宗吾这个级别的高手,也曾进行了大量的预案和推演,理论上来说,有拿下林宗吾的把握,但这一切从未进入实操。
这次之后,火枪的杀阵对于林宗吾这个级别高手的威胁,已经得到论证。
江湖的浪漫,对于现实的人们,又远去一步了。
左修权的开口,本意是想要对陈凡做出一番善意的劝说,此时听得他放弃了与林宗吾继续比武的想法,也就不再继续。此时方道:“看来华夏军对何文,仍旧抱以厚望,我回到福建,会以此向陛下禀报,以陛下的性格,说不定也会对何文,做出结盟的提议。”
陈凡笑了笑:“按照宁毅的说法,对于有希望、有抱负的人,华夏军皆会抱以厚望。我听说东南押注了高将军,往后不妨为之撮合一二。”
“我们才杀了高天王手下的大将,陈帅说哪的话呢。”左修权笑眯眯的,但随后拱了拱手,“世情险恶、人心难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如今公平党情况混乱,东南也未必能够做出多少承诺,但将来若能有合作的希望,老夫当会为之奔走,希望都能有些好处。”
“希望是这样。”陈凡点头,“你们那边那位小皇帝,我还挺喜欢的,替我向他问候。另外,左文怀不错,我们在潭州有过合作,听说他去了福建,让他有空不妨回来坐坐,二十九军,也永远是他的家。”
“自会转达自会转达。”听得陈凡如此说,左修权哈哈大笑,不断拱手,“陛下也早听说过陈帅的事迹,对于潭州之战,数次击节叫好,若听到陈帅今日的话,必定欢喜。至于文怀,多亏了陈帅往日里对他的照拂,此情此义,左家上下,都是感激不尽,异日他回华夏军探亲,陈帅这边,他是必须要去的,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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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如此又说得一阵,过得片刻,又谈及局势,谈及江南的状况,左修权问道:“不知华夏军何时离开这边?”
陈凡道:“来的人也就这么些,事情已经做完,留久了也是夜长梦多,大约明后两日,便会启程吧。”
“华夏军于江宁城中插旗,看来却无意收拾这里。”
“潭州与江宁远隔数千里,至于成都,更是天南地北,我们哪有力气收拾这里的残局。”
“道理自然是如此,不过……江宁是宁先生的故乡啊。这次战乱过后,又要更加残破了。”
老人说到这里,微微感叹,陈凡想到这里,也迟疑了一下,随后,他望着院落外的动静,叹了口气。
“是啊……”
院落外头,城市中的混乱与喧嚷愈发激烈起来,这是已然失去了秩序的城池,火焰、兵祸、无序的厮杀与混乱将再度席卷这里,今日中午,在旧武衙门周围爆发的那场激烈的厮杀,会成为此后整个公平党宣传大势的一部分,然而,真正核心的目光,在这一刻,已经离开这里了。
距离江宁近百里外的长江江面上,巨大的、一路汇集而来的船队正在朝前方浩浩荡荡的行进,飒飒的江风已经带了些许初冬般的寒意,苍白色的夕阳下,何文披着一件单衣,站在楼船的甲板上,面对着这即将变得肃杀的天地,已怔怔地站了许久。
这一刻,江宁的布局已然发动,或许已经进入了尾声,黑旗将会在江宁城的上空竖起旗帜,犹如宣告着西南那位宁先生的短暂到来,与包括林宗吾以及其余四王在内的高手们,展开厮杀。
那会是令所有习武人心潮澎湃的一场战斗,但对于他而言,那场战斗的结果,算不得重要了。
武振兴二年,九月二十二,随着江宁那场小小战斗的启幕,在北接徐州、南至临安的百十城镇间,从长江两岸到太湖平原的千里沃野、纵横水路里,早已调拨过去的、数以十万计的公平王军队,已经朝其余四王的辖下重镇、关键区域,同时发动了进攻。
随着公平党五王的决裂,这个时候,整个江南千里之地,已经卷入此起彼伏的炼狱战火之中。
江风呼啸而来。
何文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掌心。
这一刻,他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他也并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年此刻的太阳。
他会想起宁毅让钱洛宁带来的话来,那就像是宁毅站在他的身前,冷漠地看着他。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进步的运动。
只进一步的运动,也是进步。
但是……
你还得走出正确的第二步、第三步……
……
他放下手掌。
……
然而,过去走错的任何一步,如今,都只能用血来揉洗……
这是宁毅没有说起的话……
也是他无法赎清的罪孽了……
……
宁毅走错过吗……
他会如何呢?
……
他会为无数人的死感到内疚吗?
他静静地想着。
……
船队乘风破浪,承载着大阿修罗,行驶在炼狱的中央。
一切皆已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