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周金凤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侧耳细听,霍元甲片尾曲的音乐声中,夹杂着叮叮哐哐的声音。
七十年代底建的砖混房,楼板都是预制板,隔音效果不是太好,听到这些异常的响动,周金凤走到电视柜前将电视机声音拧小,楼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哐哐咚”
周金凤紧张起来“不会是熊涛打人吧胡琳珍身体不太好,肯定打不过他,不行我得去问问。”一边说,她走到门口换了鞋子,便要拉开门出去。
顾文娇一把拉住母亲“妈,你让他们打去。那是人家的家务事,别管。就算是熊叔叔真的打了人,报了警连警察都管不了。你忘记了上次你帮一个被丈夫殴打的孕妇报警,结果反过来被孕妇埋怨,她丈夫还嚣张地冲你挥拳头,骂你多管闲事,是不是”
周金凤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秒钟,苦笑着甩开女儿的手“娇娇,这是你胡阿姨,是我好朋友,你的实习指导医生,我不能不管。就算是被她埋怨,我也认了。”
顾文娇见劝不动母亲,不高兴地退回客厅,拧大电视声音,坐回沙发,嘟囔了一句“我不管你了,随你吧。”
几分钟之后,周金凤还是没有回来,顾文娇坐立不安,实在不放心,打开门打算去看一看。
刚一打开门,楼道里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传来,顾文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尖叫一声“妈妈”跌跌撞撞往楼上奔。
五楼的房门敞开着,周金凤头朝内、脚朝外倒在地上,头上一滩血,早已气息全无。
透过房门,可以看到屋里乱七八糟,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里,躺着一道人影,身下也是一滩血。
顾文娇扑过去抱住母亲,哆嗦着手按在她颈边,没有脉搏周金凤头顶一个血窟窿,脑浆迸出,眼见是一枪毙命。
“啊啊”顾文娇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仰头冲着屋顶尖叫哀号。
直到警察赶来,顾文娇依然死死抱住母亲早已冰冷的尸体,怎么也不肯撒手。母亲不应该死,不应该死她只是关心同事,担心朋友家里出事,她只是想上楼看一看
游魂一样处理完母亲的后事,顾文娇从警察那里了解到事情经过。
三名歹徒持枪入室抢劫,熊涛、胡琳珍、熊盈盈一家三口,包括上楼查看情况的周金凤,全部被枪杀。
先前母女俩听到的巨响,不是柜子砸倒在地的声音,而是枪声。
房门没有被撬的痕迹,显然是歹徒敲门,男女主人开的门。现场很混乱,男女主人与歹徒进行了激烈的搏斗,但对方有枪,熊涛在客厅被一枪毙命,胡琳珍在卧室被杀,孩子被歹徒用花瓶砸死在从客厅到卧室的过道。
周金凤应该是上楼之后敲门,歹徒帮她开的门,一个照面就被枪杀,根本没机会呼救。
室内破坏严重,就连席梦思床垫都被刀子割破,对方将室内贵重财物洗劫一空,具体有些什么警察也不清楚,调查邻居、同事及熊涛、胡琳珍的父母之后大致算了一下,金表、名包、首饰、现金加在一起,价值约十万。
熊涛虽然是储蓄所的所长,但他并不喜欢把钱存在银行,有在家里存放现金的习惯,再加上熊涛喜欢购买奢侈品,还爱炫耀,这才招来人眼红、入室抢劫,令人唏嘘。这件事让三医院的住户讨论了很久,家里有钱的都变得低调了许多。
谁如果再炫金银首饰、豪华包包,旁人就会劝“莫忘了熊涛一家。”
旁人很快就遗忘了熊涛一案,可是顾文娇却忘不了。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之中,这让她从此晕血,根本没有办法面对病人。医院照顾她,在她大专毕业之后,把她分配到药房,负责分发药物。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胡琳珍的科室引进了新人,熊涛的储蓄所所长职位有人顶上,熊盈盈的班级少了一个人无人问起,顾文娇的楼上又住进了新住户,连顾文娇的父亲顾朝东也再婚组建了新家庭。
只有顾文娇不肯放过自己。
熊涛家里有钱,到处显摆,这才招来杀身之祸。可是母亲周金凤向来节俭,勤劳善良,为什么也会死
无数次,她都在后悔,为什么那天没有拉住妈妈的手,为什么不坚决制止妈妈上楼去管闲事。
如果妈妈没有死,她会开开心心接妈妈的班,当一名好护士,也可能会成为护士长。
如果妈妈没有死,她会和妈妈一起上白班、中班、晚班,一起吃饭、一起收拾屋子、一起看电视。等将来她成家了,会在周末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娘家,和爸妈一起坐着吃顿饭,聊聊家常。
可是因为那一声巨响,一切都变了。
顾文娇憎恨入室抢劫的歹徒,也憎恨办案无能的警察。她每个月都会到派出所追问抓到人了吗抓到杀我妈妈的凶手了吗
可是警察每次都会一脸歉意地告诉她没有。
枪从哪里来我们国家枪支管理那么严格,歹徒从哪里弄到的枪
顾文娇不断追问细节,了解到在案发现场
发现了五四式手枪、五发子弹,都与三个月前的派出所副所长被杀案有关。那把杀了周金凤的手枪,是派出所副所长的配枪
顾文娇不知道应该怪谁。
怪那个副所长吗他是副所长,刚刚拥有配枪资格,他深夜归家,被人偷袭。重锤锤击后脑、匕首刺穿心脏,死状凄惨,他不到三十岁,丰华正茂,新婚不久,高堂犹在。
怪不着,也怨不了。
恨那几个歹徒吧肯定是恨的可是歹徒是谁通过什么方式了解到熊涛家有钱,如何顺利进了屋,又是怎么杀的人,走的时候为什么把枪丢在现场,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
通过现场脚印,可以初步判断出歹徒为男性,身高、体重均为中等,他们戴着手套,行事很小心,手枪上、花瓶碎片上都没有找到指纹,只在门框边沿留下半个模糊的指纹,应该是周金凤临死之前拉扯对方造成的。
就这半个指纹,茫茫人海怎么找
入室抢劫之时,正是晚上九点,家家户户都在屋里看电视。霍元甲电视热播,万人空巷,就连医院传达室的老头、小卖部的老板,都窝在房里看电视,谁也不知道三医院的宿舍楼里发生了枪杀命案。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出去的谁也没有注意。
一点头绪也没有。
顾文娇入了魔,变得有些偏执。
父亲顾朝东无数次劝慰她人死如灯灭,我们总要往前看。
可是顾文娇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冲着父亲嚷嚷你有了新人忘旧人,你可以往前看,可是我忘记不了
顾朝东没办法,只得托人给顾文娇介绍对象,希望女儿在新的家庭生活中慢慢疗伤。偏偏顾文娇恨父亲这么快就再婚生子,处处与他作对。恰逢那个时候认识了樊弘伟,他对她殷勤周到,愿意听她讲述母亲被杀的过程,陪她到派出所询问各种细节,这让她很感动,觉得遇到知心人。父亲越反对,她越起劲,很快与樊弘伟结婚生子。
有时候,一个男人是人还是鬼,婚后才会知道。
一开始,樊弘伟表现得彬彬有礼,给城建局局长当私人司机,虽然没有正式编制,但赚钱能力很强,顾文娇以为终生有托。儿子樊天宝出生之后,襁褓中的婴儿稚嫩天真,昔日阴影渐渐消散。
可是,顾文娇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周岁之后,樊弘伟完全变了个人。
他有了正式编制,一步步从司机走到拆迁办办事员、小组长、主任,纠集了一拨势力,行事越来越嚣张。每天喝得醉熏熏的,一言不合就动手。
第一次被打,顾文娇完全懞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那一刻想的不是他为什么打我他凭什么打我
她想的是当年我劝妈妈不要管夫妻闲事,我说丈夫殴打妻子,哪怕告到警察那里也是家务事,警察不得管。现在报应来了
不会有人管她,没有人会管她。法律虽然保护妇女儿童权利,但却没有哪条法律明文规定丈夫殴打妻子会入刑,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
一方面顾及儿子,另一方面顾文娇结婚时在父亲面前放过狠话我就算死,也不会回你那个家再加上顾文娇愧疚当年劝妈妈不要管他人闲事,于是带着负罪感默默承受着樊弘伟的家暴。
让人觉得讽刺的是,顾文娇的晕血症不药而愈,因为婚后经常见血。
顾文娇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樊弘伟囚禁在笼子里的鸟,哪怕生着一对翅膀,却早已忘记飞翔。
第二天,顾文娇身上带着伤,走进三医院的大门。
药房同事看她面色阴沉,穿着长袖衣、长裤子,行动间关节略显僵硬,叹了一口气,劝道“文娇,苗护士长已经走了十年,你也该从过去走出来了。好好和樊弘伟过日子,别老是和他吵架。男人嘛,哪个不喜欢温柔懂事的”
顾文娇嘴角扯了扯,没有说话。
药房同事叫张英华,和周金凤是老同事,看着顾文娇长大,心中不忍,继续唠叨。
“你们刚结婚的时候,樊弘伟天天来接你下班,他懂事礼貌,对你多好啊。你看现在,动不动就你打我、我打你,搞得家无宁日的。要是你妈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多难过
你呀,自从你妈走了之后,整个人就跟长了刺一样,没事就往派出所找警察闹腾,对你爸说话一点也不客气。你现在有了儿子,就好好带孩子,别一天到晚申冤抓凶手,多累啊。警察要是能够把凶手抓到,他们肯定会抓的,这不是抓不到吗你就把这事放下来,好好过日子吧。”
顾文娇没有说话,眼帘低垂。
樊弘伟伪装得太好。经常开车过来接她下班,当着大家的面送花、送礼物,与同事说话、打招呼的时候总是特别客气热情。如果顾文娇诉苦被他打,他就装作一瘸一拐的模样,在脸上贴纱布,让大家以为顾文娇也动了手。
他在单位人缘很好,见人三分笑,遇事肯帮忙。只有在和曹得仁一起的时候,只有在喝酒的时候,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会展示出残暴的一面。
“你也结
婚七年了,儿子都五岁多了,人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你没事就回家看看你爸。你爸还住四楼老房子,也是念旧情”
顾文娇淡淡回了句“你以为他不想搬吗那是因为他单位没房子。”
张英华被她怼得卡了壳,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继续,半天才叹了一句“你这孩子,说话总带刺,唉”
看一眼顾文娇憔悴的脸色,张英华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接过顾文娇手中工作,好腾出她休息一下。
到了中午,张英华帮顾文娇打来饭,顾文娇坐在药房角落,食不知味地嚼着饭菜。西红柿炒鸡蛋,会让她想起母亲躺在血泊之中,脑浆迸裂的场景。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等到凶手归案,顾文娇根本不想吃东西。
“顾文娇”
一道清脆的女声将顾文娇从茫然中唤醒。
顾文娇抬起头,看到两名英气勃勃的姑娘站在眼前。一个圆脸微笑,另一个凤眼狭长,都穿着简单的碎花衬衫、卡其长裤,面孔陌生。
“你们是”
顾文娇放下手中饭勺。这一边,牵动胳膊上的伤,顾文娇眉毛一皱,不自觉地吸一口凉气。
何明玉与赵向晚交换了一个眼神。
何明玉出示证件,简单介绍自己。
顾文娇每个月都会跑一趟派出所,对警察这个职业并不陌生,一看到证件,眼睛一亮“是不是,我妈那个案子有了眉目”
何明玉摇了摇头“熊涛灭门案已经过去十年,目前并没有重启追查。不过,我们对这个案子有兴趣,有些细节问题想私下了解一下,请你配合调查。”
顾文娇才不管公安局有没有重启案件,母亲被杀已经成为压在她心底的一座山,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愿放过。一听到何明玉的话,她立刻放下饭盒,站起身来“你们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能够把凶手抓到,让我做什么都行。”
太好了,终于有警察主动来询问我那个时候的情况,终于有人愿意追查这个案子。只要能把凶手抓到枪毙,我就算死了也心甘
听到顾文娇的心声,赵向晚有些动容。
今天上午,重案组分头行动。朱飞鹏他们几个到城建局附近走访调查,了解樊弘伟的真实情况,何明玉与赵向晚在查找樊弘伟的相关案卷,但一无所获,索性查起了当年蔡畅被杀案。
1982年2月,蔡畅被杀,没有目击证人,枪被偷。
三个月,1982年5月,省三医院家属楼发生入室抢劫灭门惨案,一把五四式手枪在现场被发现,还有留在死者体内的五发子弹,经检测正是蔡畅配枪与子弹。
一家三口、上楼查看的邻居,四条人命,都成为枪下冤魂。
凶手共三人,至今依然逍遥法外。
耻辱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