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前。
因为需要调查的地点太多,所以惠和朱令先生今天的午饭与晚饭,都是在便利店靠速食饭团解决的。
甚至还是边走边吃、边吃边想。
朱令对此很有意见。
他眉头都皱得快要打结,哪怕吃着饭团,都不妨碍他像个老妈子似的嘟嘟囔囔个不停:
“少主大人,距离诗织夫人再次被诅咒袭击,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您完全不需要这么压榨自己啊!”
“不管怎么说,至少吃点好的。”
“您还在生长期呢,只靠便利店这种味道不咋样的速食饭团果腹,实在是……”
朱令碎碎念着。
而惠摇了摇头,冷静地打断道:“我打算在今明两天内结束任务,这个任务的线索太少了,被咒者目前只发现了诗织夫人一个,没有足够的数据进行参考,需要确定、调查的内容太多,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上。”
朱令不理解:“您为什么非得在今明两天内结束任务?”
“因为月圆日。”
惠认认真真咀嚼着,直到咽下嘴里的饭团,才抬头、言简意赅地耐心解释道:
“那个诅咒,与月亮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
“昨天因为需要保护诗织夫人、没办法出来调查,所以今明两天时间,我不能再浪费了。”
如果问每月的圆月日是哪天,日本大多数人都会回答:旧历十五号。
但实际上,月亮并不是“精准”在每月旧历十五抵达最圆状态的。
受到上百种因素的干扰,月球围绕地球公转速度是不恒定,所以月相出现的时间,也存在一定的误差。
——每月的十四号,十五号,十六号,十七号。
不同月份月亮最圆满明亮的日子,大多徘徊在这几日之中。
并没有绝对固定的日期。
只不过人们已经习惯将旧历十五视为“月圆日”罢了。
而诅咒诞生于人类的负面情绪,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人类普遍认知的影响。
因此,那个与满月相关的诅咒,也自然而然的选择在每月旧历十五那天活跃起来、并在那天对自己标记的猎物发动咒杀。
但昨天已经过了旧历十五。
惠只能牢牢抓住旧历十六与旧历十七这两天。
幸运的是,他昨天已经确定过了:这个月的月亮抵达最圆的时间,不是十五号。
而是在旧历十六深夜,与旧历十七的凌晨之间。
——也就是今晚深夜到明天凌晨。
大致说明完自己的推测,惠继续道:
“如果我的推测方向是正确的话,今晚深夜到明早黎明之前的这段时间,是除了旧历十五之外,最有可能抓住诅咒本体的时刻,我不想错过。”
“所以抱歉,朱令,让你操心了。”
惠昨晚通宵没睡。
他替诗织夫人守了足足一晚的夜,今天一大早也没休息,而是直接动身去进行调查了,现在更是连饭都随随便便解决。
……禅院朱令实际上是为这件事而发愁。
而惠也知道这一点。
他接受朱令的关心,也领情,但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
一边是诗织夫人的安危,一边是自己完全可以接受并承受的短暂忙碌。
惠完全没有半点犹豫,就直接做出了选择。
三两下吃完饭团,黑发绿眼的少年平静低语道:
“总之,继续调查吧,争取在月亮出来之前尽可能地缩小范围、锁定地点。”
“无论如何,都不能拖到下个月。”
“毕竟下个满月……就是月见节了。”
月见节,就是日本的中秋节。
——这是按照日本已经废除的传统旧历来计算,广大民众认知里的“一年内月亮最圆”的一天。
而今年的月见节,就在下个月12号。
大概是长年和诅咒打交道锻炼出来的直觉吧。
惠隐约有种预感:如果在月见节那天,诗织夫人身上的诅咒还没有解除,很可能会因此发生不太妙的事。
而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
奔波了一整日之后,惠排除了可能性最低的选项。
而在夜幕渐渐降临,他终于筛选出了最有嫌疑的两个地点。
一个是Amanda酒店,也就是诗织夫人昏迷的地点;另一个是奥穗川河边,一条曾经有过和月亮相关怪谈传闻的河流。
——如果诗织夫人是在被诅咒的瞬间陷入昏迷,那么咒灵本体藏身地点,就极可能是前者。
——如果诗织夫人是在黄昏时刻于河边散步时被诅咒标记,然后在当天夜晚满月出来的时候被袭击而昏迷,那么咒灵本体所在地,就可能位于后者。
具体是哪种状况,惠无法确定。
毕竟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线索可
以进一步排除干扰项了。
于是综合对比后,惠选择在夜幕降临后率先前往Amanda酒店。
他打算上半夜呆着这边,如果迟迟找不到诅咒本体,下半夜再前往奥穗川河边。
……
Amanda酒店的选址很特别。
安静且略偏僻,刻意远离了人流和中心区,附近只有一个公交站,甚至还得走个至少十分钟才能到。
这家酒店在初建之际,目标客户似乎就只有上流人士,走的是商务酒店的路子。
因此这种安静高雅,也就成为了他们的卖点。
也正因为这独特的位置条件,虽然酒店位于东京这种人口密集的大城市,但在深夜过后,酒店附近并没多少行人会经过这里。
而在赤司家把酒店买下、用施工线围起来并宣布重建之后,附近的路人及来往车辆就更少了。
惠从施工线下钻过去,随后用赤司家提前交给他的钥匙打开大门的锁,直直走进了内部。
这里已经断了电,于是他开了个手电筒,就这么一边走着,一边四处观察。
仍旧和白天一样,感受不到咒灵的气息。
惠想:那只咒灵应该是藏了起来。
藏在类似于“生得领域”的结界,一类独立的特殊空间里。
但这个世界,不存在长时间、持续展开的领域。
所以毫无疑问,那要么是个“不完全、仅仅只能隐蔽自身存在的半吊子领域”,要么就是那个咒灵的“特殊术式”效果。
不过这一者,都基本能够统称为“结界”。
而惠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结界”的入口。
但结界入口究竟在哪,进入结界的“密钥”又是什么……基本只能靠知识储备去找、去猜、去试。
可能是在月下进行某种仪式、举动。
又或者是在特定时间触碰什么东西等等。
没有统一答案。
唯一可以参考的,就只有“咒灵用于藏身的结界,其入口开启条件,往往会是具有特殊咒术意义的某一系列行为”这一点。
而和月亮相关的、有特殊咒术意义行为……
惠沉思着,回忆着自己过去翻阅过的古卷。
随后挨个去尝试、排除。
直到惠抵达了酒店天台顶层,站在了栏杆——距离月亮最近的位置,并进行下一项尝试时。
意想不到的意外,出现了。
。
萩原研一的奔跑速度很快。
从一楼出发,全程冲刺,他只花了一分多钟就冲上来了。*1
萩原研一只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已经破了他在警校的冲刺跑纪录。
尽管感觉肺快炸了,但他还是努力平静下来,试图安抚面前的少年。
刚站在栏杆没多久的惠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随时可能累到趴下的青年,眼底刚升起没多久的警惕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迷茫。
而那点迷茫,在来人那无比紧张又担忧神情及话语中后知后觉的消失了。
惠已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然后呆呆地“啊”了一声。
我貌似……好像……大概……
被误认成想不开、试图跳楼自杀的家出少年了。
惠内心缓缓跳出了一排省略号。
嗯……现在已经是深夜凌晨一点多了。
一个11岁的小孩子,不睡觉不说,还独自出现在这栋漆黑、待重建的闲置酒店大楼的天台,甚至还站在那么危险的栏杆上,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虽然惠百分之一千的确定他站的很稳,并且确定哪怕自己失足掉下去也有轻松自救的办法)。
会被人误认为是想自杀,似乎也挺合理的。
——除了他根本没有这个念头以外,逻辑真的挺合理的。
惠神情空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回过神后,他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耳根也变得通红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给不相关的好人添麻烦了,所以感到了强烈的无措与难为情。
惠一贯是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性格。
无意间造成这种误会,让人一口气冲了一十楼,气都喘不上来什么的……
说、说话回来,这位先生的眼神还真好啊。
惠僵硬地胡思乱想:我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而且还是深夜,他居然都能看见我,然后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从刚刚隐隐听见的脚步声来计算,这个上楼速度……难道说是职业消防员吗??
“小弟弟,你叫什么什么?”
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微笑着试图和惠搭话,萩原全力散发着自己的亲和力:
“我是萩原研一,你呢?”
“……禅院惠。”黑发绿眼的少年下意识的回答。
“原来是小惠啊”
顺利得到回复,萩原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些。
大概是觉得说服的机会很大,于是他露出更加友好亲切的笑容。
一边继续搭话、分散面前小孩的注意力,萩原一边不动声色的悄悄靠近对方:
“小惠,你遇到什么苦恼了吗?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呢?”
“可以告诉我吗?”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警察喔。”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也会想办法帮你的,所以和我坐下来聊一聊,好不好?”
……据统计,大多数的自杀行为,都属于冲动型行为。
很多自杀未遂的人都曾经表示,自己在做出冲动决定之前,考虑时间往往没有超过两小时,甚至很小一部分只考虑了几分钟。
因此,提高自杀者沟通的意愿,让对方尽可能地倾诉、宣泄情绪,能够有效让他们平静下来,降低他们的冲动行为,提高救援可能性。
简单而言。
救援的关键不在于说,在于听。
——萩原研一从未如此清晰地回忆起警校教导的心理学课,也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有好好听课。
让他不至于在这种状况下手足无措。
看着面前脸上还明显带着稚气的小孩子,身为正直大人的萩原研一痛心疾首,随后相当慎重的琢磨每一句话。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时间有点骑虎难下的惠:“……”
惠:“不是,我没有——”
因为尴尬,黑发绿眼的少年局促的抬手摸了摸了自己的后颈。
他刚试图解释、并从栏杆上下来,就迎面被一阵风吹了个正着。
惠本能地眯了眯眼,头不自觉往下低了低。他其实站的很稳,但风大概把他的短袖外套往后吹开了一点,以至于在视觉上造成了向后倾斜些许的错觉。
以至于他话还没说话,就再次把对面那个留着半长发的好心青年吓了一跳。
冲刺了20楼,精疲力尽、头晕眼花但仍旧努力保持冷静的萩原身体紧绷,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小惠——别往下看!小惠,看向我,对,眼睛对着我!”
惠:“……”
他定住了。
活像只刚抬起腿准备过去,就被吓了一跳,因此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爪子放下的猫。
……我真的很冷静啊!
倒是萩原先生你赶紧休息一下,别那么激动。
不然我总感觉你下一秒就要因为心率过速和喘不过气而猝死了。
惠窘迫的缓缓眨了下眼。
半晌,他决定放弃说话,然后直接从栏杆上跳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到天台内侧。
本以为靠实际行动从栏杆下来就能让对面的青年放松下来、并好好解释清楚误会,结果落地之后还没往前走多少步,惠就被猛地冲过来的青年抱起,然后一把扛到了离栏杆最远且最安全的中央位置。
因为没察觉到恶意,大概也是因为有点猝不及防,惠呆滞回神后克制住了自己挣脱的本能,然后老老实实地被抗走。
毕竟萩原先生那因为剧烈奔跑而加剧的呼吸及心跳,听起来有点让人担心。
而惠也很担心自己的挣扎会再度被误会。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啊!
。
青春期的孩子因为激素水平变化的缘故,所以会比往日更加敏感冲动。
萩原研一没有因为对面的少年从栏杆上下来而放松。
因为他根本就还没劝说什么,对方就下来了,并且主动远离了天台边沿。
太过干脆,反而让萩原联想到警校心理学课上看见的一个案例。
——同样是青少年自杀,同样是在被好心人劝阻时老老实实地从窗口下来,并往安全的方向走,然而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孩子放弃了自杀想法、松了口气时,对方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接着掉头冲刺,直直跃出了窗外,猝不及防的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种看似乖顺听话,但完全没有倾诉欲的孩子,反而更让人担心。
因为这样的孩子,一旦产生了某种自毁想法,往往就很难改变主意。
所以萩原在产生既视感的一瞬间,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不管怎么样,先下手为强,把人带到安全地方再说!
直到他把体重轻飘飘的小孩顺利扛走,并在放下之后确定自己随时都能伸手拦住他之后,萩原研一才拉了拉领口,重重呼出一口气。
“啊啊,真是感觉之前喝的酒都被吓醒了,虽然我也没喝醉。”
“抱歉。”惠迟疑着仰头,看向身旁高了他三十多公分青年:“给你添麻烦了,萩原先生。”
“没什么麻不麻烦的。”
因为不想让自杀未遂(并没有)的少年离自己太远,又注意到彼此的身高差,萩原便主动的弯下腰,让惠不用长时间仰头。
他揉了一把小少年的脑袋,然后扬起灿烂的笑容:
“我刚刚告诉
过你吧?大哥哥我是警察,警察可没有怕麻烦的说法,刚好旁边有凳子,小惠,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吧?”
惠:“……我想道歉的就是这个,你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我没有要自杀的打算,让你担心了,真的非常对不起。”
“嗯嗯,我知道,你没有。”半长发的青年应和道,然后把人拉到一旁坐下,“所以,小惠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在看风景、想事情?能和我分享一下吗?”
这就完全没有相信啊!
惠哑口无言。他倒是想说明状况,但是一时半会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什么?
要怎么解释,才能合理化“一个11岁的小孩凌晨一点多站在一栋被封锁的闲置酒店的天台栏杆上”的事?
惠脑袋空空,着实不擅长这个。
把诅咒和咒术师的事告诉对方吗?
……如有必要,倒也不是不行。
但他们大多是秉承能不说就不说的原则,毕竟知道这种事,对普通人来说坏处大于好处。
话说回来,如果职业是警察的话,会不会知道诅咒的存在呢?
如果知道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惠犹豫了片刻,尝试着问了问。
然后得到了“嗯?是什么电影漫画吗?”的回复。
很好。
他不知道。
惠满脸纠结,倍感头疼。
……这倒也不是很出乎意料。
毕竟虽说是警察,但这位青年看上去太年轻了。
日本警察的职位,是有年龄条件的。
而萩原看上去最多一十岁出头,这个年纪,如果不在警方特殊部门工作或者没有特殊经历,不知道诅咒实在是太正常了。
所以……
如果把真相说出来,到底是会被当做中一病,还是会被当做臆想症呢?
惠:“……”
惠艰难的试图挣扎。
然而这位年轻的警察先生却相当敏锐,问的问题也很刁钻,一个不小心没能圆谎,露出了破绽,连带着之前一大段的解释都白费了。
于是。
惠最终放弃了挣扎。
他现在只剩下了三个选择。
要么老老实实和对方前往附近警局。
要么在对方的固执陪同下,打电话给“家长”,让家长来接。
要么表演一手从影子里抽兵器,或者放玉犬出来咬人裤腿拱一下,总之强行让对方相信诅咒的存在(毕竟召唤式神对方看不见)。
惠犹豫了三秒,最终选了第一个选择。
他把朱令的电话号码交了出去。
……因为可疑地点有两个,在惠前往Amanda酒店之后,朱令便在权衡之下,申请去深入调查奥穗川那起月亮怪谈的具体内容了。
奥穗川距离这不算远。
朱令有车,车技又好,接到电话后,想必很快就能过来。
和怎么合理忽悠普通人这种事,果然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