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反应迟莲算是非常快的,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惟明,随后立刻喝止住了归珩。但坏就坏在太快了,惟明心里的最后一丝犹疑也在这一眼里灰飞烟灭,随之而来的是陡然升起的愤怒。原来如此。可他的怒火甚至没有完全烧起来,就被一瓢冷水般的仓惶浇熄了。他以为迟莲在乎的是神魂,为此他愿意假装不知道前世今生的纠葛,只牢牢地把握今朝眼下;可是如果迟莲看重的是这副和前世之人一模一样的相貌、是两人共同度过的往昔,那么惟明作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的人,犹如一缕寄存在他人躯壳中的幽魂,又该当如何自处呢?归珩还在那边不服气地嘀咕:“冲我嚷嚷干什么,谁知道你从哪儿找来个这么像的放在身边啊……”话音未落,迟莲的剑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头,他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杀意,冰冷地提醒道:“再多说一个字,你就不必回去了,等着以身殉天道吧。”归珩:“……”他像只被捏住嘴的大狗,憋屈地转脸望向惟明,居然还觉得自己被骂很冤。惟明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从理智出发,他能分辨出归珩对他没有恶意,并非故意要伤害谁,他只是做惯了居高临下的仙人,傲慢已经成了天性本能之一。他眼中只看得见同类,却不会分心去顾虑凡人的感受——就像凡人泼水放火,也不会过问蝼蚁的意见一样。理智也告诉他,眼下不是纠结替身的时候,惟明快刀斩乱麻地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囫囵摁了下去,噎得满心酸涩,却假装什么也没听懂,温声相劝:“算了,正事要紧,还是先顾眼前吧。”迟莲警告地瞥了归珩一眼,移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归珩立刻夹起尾巴躲得离他远远的。惟明复又转向柏华,问道:“你方才说交出法宝会被青阳仙尊灭口,他为什么要杀你?”柏华先前一言不发地旁观他们乌眼鸡似地吵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此刻听见惟明发问,他抬起眼,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一介凡人,问这些有什么用,天界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插手?”“别误会,我没打算插手。”惟明平静地道,“我只是好奇,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有满腹冤屈想要倾诉的样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柏华一怔。惟明见他迟迟不答,便稍稍侧身,让出迟莲:“文的不成,那就动武吧,我没有什么要问了。”迟莲冷漠抬剑。“等等!”柏华突然道:“迟莲,我可以把昙天塔还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这一次他既没有故作亲热,也没有语带嘲讽,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那语气里竟然含着一丝尖锐的凛冽:“让他们两个退后,你过来。”惟明立刻道:“小心有诈。”柏华抬高了声音:“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偷青阳仙尊的法宝吗?”□()”“迟莲仙君,如果你还是降霄宫的人,还认苍泽帝君的规矩,就过来听我把话说完。”“苍泽帝君”这四个字比圣旨都好使,迟莲握剑的手微微一顿。惟明还要再拦,迟莲却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轻声说“没事”,示意他不必担心,紧接着与归珩互换了个眼神,垂落手中剑,独自走向对面的柏华。几人之间的距离说长不长,其实只是院子一端到另一端的事,但惟明的心脏就是无来由地突突直跳,好像他是要一脚踏进什么绝境鬼域。迟莲在柏华三步开外站定,伸出空着的左手:“昙天塔先交给我,你要说什么,我听着。”柏华身边环绕的藤蔓碍于他的威压,纷纷缩回到黑暗里,但并不安分,总是有意无意地伸头试探。柏华用仅存的左手在胸口上用力一划,霎时间鲜血狂涌浸透衣襟,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硬生生从绽裂的血肉中剜出了一尊泛着血光的深蓝色宝塔。他紧紧地攥着那法器,晶莹剔透的塔身从底部升起团团流光,如同夜里的一盏小灯,照亮了两人周遭的方寸之地。“这就是昙天塔,很漂亮吧?”迟莲皱着眉头,没接话,柏华满手血污,捧着那尊玲珑宝塔左看右看,仿佛爱不释手似的:“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仙侍,若非尊神征召,一百年也见不到那些仙帝仙尊一面,更别说是这样重要的宝物。”“你知道吗?你是玄涧阁所有仙侍中最传奇的一个。我以为进碧台宫是像你一样交了好运,没想到却是把自己送进了火坑。”“你到底想说什么?”迟莲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听他抒情,“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
看看传奇?”“昙天塔不能落在任何神仙手中。”柏华突然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说,“我要你想办法毁掉它。记住,不要相信天庭,也不……”噗嗤——柏华的话没有说完,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某个惊愕的瞬间,慢慢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迟莲!!”那一刻其实是完全空白的,迟莲先是听见了惟明的呼喊,还在疑惑为什么柏华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随即才后知后觉地下移视线,直到血涌出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根分外眼熟的冰锏正正当当地将他给捅了个对穿,一头从背后刺出,而另一头握在……柏华本应该缺失的右手中。蛰伏在黑夜里的万千藤蔓化作灰黑的魔气,落地凝聚成一个男人的身形,雪银长发无风自动,没有沾上一丁点血迹。他单手死死扼住柏华脖颈,颈骨在他手中发出可怖的咯吱声,语气却低柔得宛如情人间的细语呢喃:“原来你把它藏在了内府里,害得我好找啊。”“我说过会帮你报仇的,为什么要对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心软呢?为什么要背叛我?”?()?”仇心危右手灌注灵力,猛然发力又将冰锏向前推了一截,迟莲再也按捺不住,登时“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看看,”仇心危琉璃般的眼珠里倒映出逼近的人影,恶意地轻声道,“有人来救你了。”迟莲已到了强弩之末,唇边鲜血像是溪流一样,完全止不住地往下淌,剧痛渗入了全身的每一处骨头缝里,却硬是靠一口气顶着,扭头朝惟明厉声断喝:“别过来!”然而话出口时,已经晚了。仇心危背后突然蹿出一根手腕粗的藤蔓,速度甚至比归珩的箭还要快,当空激射而出,尖锐的顶端带起破风厉啸,刀切豆腐般刺穿血肉,将惟明从迟莲身后不到半步直接顶回院落尽头,整个人“砰”地一声倒撞上廊柱。他没有脸着地摔下来,看上去像是半倚着柱子,只是头软软地垂落,如果不是鲜血顺着柱子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鲜红的一滩,甚至会让人产生他并没有受伤的错觉。那是因为这根藤蔓直接贯穿了他的左肩,将他牢牢地钉在了柱子上。“殿下!!”这一声里带着血。迟莲目眦欲裂,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手中长剑疾如电转,一剑掀起怒涛般排山倒海的金红辉光,悍然无匹当空劈向仇心危!仇心危却将早有预料,顺手将柏华往前一推,刚好送到他的剑尖上,自己则鬼魅般闪身退后数步,轻巧地笑道:“迟莲仙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上次甘露台上的一剑之仇,这才刚刚还清一半呢。”迟莲这一剑使老,再想收势已来不及,柏华情知自己避无可避,只得认命闭眼,以身躯迎上那道恢弘的剑光。然而剧痛却并未按照预想降临,被金红染红的视野里忽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青光。耳边爆开“轰”的一声巨响,柏华身体一轻,在半空转了个个儿,被灵力相击引发的强风直接横扫出去,重重摔落在院落一角。院子的另一头,归珩换了支箭搭上长弓,寒芒险险地对准了仇心危:“从他身边滚开。”仇心危一扬眉梢,似乎是讶异,又似玩味,却依照着他的意思慢慢地举高两手,示意手中没有兵器,一步一步倒退着,与迟莲拉开了距离。迟莲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腹部的伤口颓然跪倒在地。归珩分出一丝余光瞥了他一眼,抬高嗓门道:“喂,别死了!”仇心危却突然诡秘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下一瞬已出现在归珩眼前,与此同时迟莲体内冰锏顷刻间化作水汽,在他手中重新凝聚成形,悍然一击将归珩重重抽飞出去!伤口霎时失去阻塞,迟莲背后喷溅出漫天血花,如同赤红蝴蝶迎风展开双翼,连跪着的姿势都难以为继,精疲力竭地直直朝前一头栽倒。“迟莲!”“殿下……”他竭力朝惟明的方向抬起脸,⒊(格格党文?学)⒊,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够到,却只能徒劳地在虚空中抓握。“殿下……”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有多狼狈多难看,别说仙人,比在泥里打滚的野狗还不如。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蜿蜒血痕,迟莲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只能依靠手臂拖动残破不堪的身体,艰难地爬向惟明。几十步的距离漫长犹如天堑,每靠近一步他的气息就微弱一分,沾满血迹和泥土的指尖却无论如何都也够不到惟明的衣角。“殿下……”<
/br>惟明无知无觉地低垂着头,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院落上空几乎被青光与冷光交错覆盖,归珩虽然看上去不靠谱,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只要能与仇心危拉开距离,他就可以用箭限制住对方的行动。但仇心危的身法诡异得可怕,就像是没有实体一样,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可以随时随地化作黑雾,归珩无法近身又射不死他,只能跟他在半空周旋僵持。相比于他的苦战,仇心危就显得轻松多了,甚至有点游刃有余、猫玩耗子的意思,与他有来有回地兜圈子。归珩心里清楚再拖下去只会对自己不利,愈发凝神,试图从他的动作中找到破绽。忽然见仇心危神色一变,收起了懒散的笑意,低声道:“来了。”什么来了?归珩还没有想明白,眼前突然一花,茫茫白光差点闪瞎了他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撕裂夜空的巨大闪电从天而降,竟然不分敌我地直接劈在了两人头上!轰隆——闷雷旋踵而至,归珩心中陡地一沉,终于想了自己忘记了什么,暗暗叫苦:他们几个神仙妖怪魔族扎堆在这小院子里激斗,刀光剑影毫不留情,引动的法力肯定早就超过了天道限制,果然把天雷给招引过来了!就在这短短一眨眼的工夫,仇心危的身影越过雷电蓦然闪现在他上空,当空一击将他抽翻过去,紧接着手握冰锏纵贯直下,借着下坠的巨大冲势,活生生将归珩从半空砸进了地里。轰地一声巨响,尘土腾起半人多高,归珩身躯与地面相撞,当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人形的浅坑。饶是神仙,这一下也足够去掉半条命,这要是换作凡人,说不定当场就凉了。仇心危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烟尘,毫不留情地拔/出冰锏,任凭鲜血喷溅上他的衣角,用带血的尖端拍了拍归珩的脸,嘲弄地冷笑:“降霄宫门下就只有这点本事,我还以为你们能多挣扎一会儿。这样的废物也配叫天神吗?”归珩摔得头晕眼花,仍然颤抖着四肢试图爬起来,仇心危一脚踹上了他的后心口,踩着他的后脑勺,把他脸朝下摁进了泥土里:“蝼蚁要有蝼蚁的本分,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土里就够了。”他随手下了一道禁锢咒,将归珩困在原地,随后终于有余暇回过头来欣赏他这一晚的战绩。归珩动弹不得,惟明被钉在柱子上,迟莲重伤生死未知,距惟明只有一步之遥,⑩(格格党文#学)_⑩,柏华倒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已完全昏迷过去。昙天塔从他松开的掌心滚落,正闪烁着幽蓝荧光,静静地躺在尘土中。仇心危走过去将它捡起来,握着手中仔细端详,耳尖忽地一动,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他回过头去,这下是真的有点讶异了:“咦,没死?”惟明咳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水,在飒飒夜风和遍地鲜血中睁开了眼。雷声震出的耳鸣仍然在他脑袋里嗡嗡,听觉紊乱导致周遭一切都如同荒诞错乱的幻境。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迟莲灰败的侧脸和身后那道骇人的血迹,这个场面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直到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迟莲仍然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手背指尖上满是血污,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却奇异地与惟明梦境中那只挑开帘帐的手重合了起来。仿佛有人在他心尖上狠狠插/进一刀,与此相比,连左肩上被藤蔓刺穿的伤都显得不那么痛了。惟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抓住藤蔓,一发力直接将它从自己身体里扯出来。倒卷的枝杈带出碎木屑和血肉,飞溅上他冷白的颊边,然而惟明连眉头都懒得多皱一下,就像那可怖的伤口没长在自己身上似的。他右掌在伤口上按了一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止住了血,过去把迟莲从地上抱了起来,让他倚着柱子坐好,指尖小心地不碰着他的伤口,动作又轻又快地画了个止血的符咒;又撕下一片衣襟,仔仔细细地把迟莲脸上沾染的血迹和尘土都擦干净,以指为梳,理顺散乱长发,随后拉起了他的手,用一种对待稀世珍宝的耐心细致,擦去了每一根指头上的血与泥。迟莲的神智陷在无尽的昏沉蒙昧中,全身的知觉只剩下疼。他不是不能吃苦忍痛的人,但比那更痛的,是即使昏迷也不肯放过他的冷酷事实——他发誓要拼上命去保护的那个人,再一次在他面前消失了。纵然粉身碎骨,他还能再找回他几次呢?永无尽头的疼痛里忽然传来了一丝微弱的触感,带着温柔而熟悉的气息,好像是有人在捏他的掌心。这种体验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过一次,那时他什么也看不到,即是睁着眼也只有黑暗。照顾他的人为了安抚他,让他知道有人在身边
,没事就会习惯性地捏一捏他的手,就像捏小猫小狗的爪子一样,拇指沿着掌根轻轻上推,停在掌心的位置,好让他一收紧手指就可以握住——冰凉无力的指尖艰难地收紧,虚虚地搭住了惟明的手背。迟莲仍然紧闭着眼,一大颗泪珠从长长的睫毛底下滚落,泪痕蜿蜒,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含着无限酸楚,喃喃地道:“帝君……”惟明神色沉静,听了这个称呼,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握紧了他冰凉的手,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地抱了他一下,贴着迟莲的鬓边轻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仇心危相当识趣,一直站得远远的,没去打扰他们。直到惟明站起身来,他才试探着开口:“凡人?”“仇心危……不,或许应该叫你迟观主,”惟明冷冷地道,“都杀得血流成河了,就不必再装无辜了吧,你不认得我是谁吗?”仇心危最擅长用言语挑动别人的情绪,因此被惟明当场揭破身份也只是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毫无慌乱之色:“端王殿下,我认得你,只不过没想到殿下竟然如此有胆有识,稍微有些惊讶罢了。”他对惟明有些印象,纯粹是因为这人足够聪明。蚺龙案中最先查到他在使团里的身份,又在椿龄观中因为一句无心之语推断出事情有异,今夜就跟迟莲一起打上门来,要不是附身在椿树上的柏华提前透露风声,恐怕就要被他们发现,真正的迟安寿和道士们早已化为树根下的累累白骨。但说到底,惟明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再聪明也只是小聪明,绝无可能与神魔之力相抗衡。惟明懒得跟他说废话,开门见山地问:“上一次打着为蚺龙报仇的幌子,这一次又借着帮树妖向神仙复仇的名号,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仇心危笑意加深:“看来殿下很心疼迟莲仙君,他知道你的想法吗?你对他又了解多少?”“这与你应当没有关系吧?”惟明挖苦道,“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设局,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为了试探我对他了解得深不深?”“此言差矣。”仇心危悠然道,“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眼里永远只能看得见大事,要么是宏图伟业,要么是惊天阴谋,却从来不关心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想什么。”“今天发生的一切皆由柏华而起,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走这么重要的法宝吗?”惟明不语,仇心危也不期待他捧场,自顾自地道:“因为他接到根本不是什么炼药的差事,那些被调到碧台宫的仙侍,其实都被抽干了神魂用来制作法器,可以说,这座昙天塔就是以他们的尸骨为基础搭起来的。”“柏华非常清楚下一个就要轮到他,他怕死,打算悄悄地逃走,但是他偏偏还有点良心,想要让天界知道碧台宫私底下的勾当,所以铤而走险偷出了昙天塔,逃到了人间界,甚至苦于自身力量孱弱,不惜舍弃仙道入魔,发誓要效忠于我。”“可偏偏又是这点良心作祟,他想把这件东西托付给迟莲,却阴差阳错地为我创造了重伤迟莲的机会,反而葬送了他自己。”“你看,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树妖的挣扎——甚至你今夜出现在这里,不也是因为一念之差而已吗?”“我曾说过,迟莲和你们那位皇后的想法很像,越是要隐藏什么,就越会引人把视线放在别的目标上。”仇心危直视着惟明的眼睛,语气轻柔得如同蛊惑,“你如果了解迟莲为什么下凡,恐怕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惟明一针见血:“不必打哑谜。你的意思是他把我当成了苍泽帝君的替身,一直围着我转,其实是为了藏起他真正看重的东西,让我成为被敌人盯上的靶子。”“你知道的果然比我想象得还多。”仇心危拊掌笑道,“殿下果真是七窍玲珑心。”惟明问道:“那么他想藏起来的是什么?”仇心危晃了晃手中的昙天塔,意味深长地道:“在天庭之中,掌管人族、妖族以及九天三界十方生灵的神仙是太微天尊,也就是迟莲所效忠的那位苍泽帝君。他坐镇天庭时,曾定下过几条铁律:天族不得随意越界、不得干涉人间因果、不得与人族通婚。”“苍泽帝君是独步天下的阵法大家,现如今隔绝人间与诸天各界、一直保护着人间的天道法则就是他一手创设,名为‘九天之誓’。”“‘九天之誓’的总枢是一方名为“三才”白玉印玺,天庭中的任何神仙、哪怕是天帝要下凡,都要得到帝君允准,拿着钤过印的路符才能穿过九天之誓的禁制。”“但是很不巧,百年前苍泽帝君在茫山仙殒,他的心腹迟莲仙君
却在他死后大闹降霄宫,强行夺走帝君遗躯,孤身叛逃到人间界,从此销声匿迹,三才印也随着他一起下落不明。”“你不知道有天上有多少双眼睛在找他,他又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中。”仇心危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一敲掌心,“对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同苍泽帝君长得八/九分相似,乍一看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惟明道:“是有这么个说法,只是不知道告诉我的是不是人。”仇心危:“……”惟明见缝插针地骂完人,又自然地把话题拉了回来:“既然你说三才印已经丢失,为什么柏华和归珩还能出现在人间?你又是怎么进来的?”“两个原因。”仇心危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九天之誓经过上万年已经有所松动,早就不再是铁板一块;第二,这座昙天塔就是为此做出来的,天庭想要用它代替三才印,重新确立三界的秩序。”“不过很可惜,天庭目前还没有阵法造诣足以比肩苍泽帝君的神仙,牺牲了那么多无辜性命,做出来的只不过是个会吞噬一切神魂的法器而已。”这句话里潜藏的暗示简直惊心动魄,惟明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不得了的密辛,今日恐怕很难善了。他克制住自己看向迟莲的动作,冷静地道:“受教了。不过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对你而言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阁下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告诉我真相?”仇心危道:“在我见过的凡人里面,你算是聪明的,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你不想报复迟莲吗?毕竟你对他付出了一片痴心,他却只把你当做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凡人只能任凭神仙摆布,可如果你获得了远胜于他的能力,情势就会反转,”他换了一种暧昧模糊的语气,“到时候你就可以随便摆布他……对他做任何事,甚至把他踩在脚下,这样不好么?”惟明断然道:“不怎么样,有点恶心。”“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要求事事都有回应,何况是我。”惟明不留情面地直接道,“你只是想借别人的手作践他罢了,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在乎的也不是什么人心幽微一念之间,不过就是抓住一点不甘心开始煽风点火、兴风作浪而已。”“我说的对吧,心魔阁下?”仇心危那仿佛镶在脸上的笑意终于如烈日下的冰霜一般,融化得无影无踪。关于仇心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惟明和迟莲在私底下讨论过很多次。从样貌来看,那一头银发无疑是魔族特征,但魔也分很多种,直到今夜第一次直面仇心危,跟他说了这么多话,惟明心里才隐约有了推测。心魔最善于趁虚而入,以花言巧语挑拨人心之中的“贪嗔痴”之毒,引诱对方堕入魔道,心中不断滋生的恶念就是他最好的养料,久而久之,宿主往往神智全失,疯癫嗜杀,最终沦为魔族的血肉土壤,被吸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但是历来心魔都以寄生的方式存在于神魂中,容貌形体随着宿主的心意变化,世间还从来没有显化成形的心魔。如果仇心危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个能独立行走的心魔,其棘手程度就是前所未有,因为他会像可怕的瘟疫一样,令原本微弱的恶念无限放大,让无数不应入魔的人堕入无间。“端王殿下,看来我刚刚说错了。”仇心危眸光渐冷,轻声道,“你聪明过头,太危险了,所以我只好让你陪着他们一起去死了,希望你不要见怪。”“虽不能同生,但可以共死,对你而言,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夙愿得偿了吧。”昙天塔在他手中骤然爆发出一团耀眼白光,恢弘的光柱拔地而起,如同一柄直插霄汉的长枪,勾连起天河与人间。方圆百里内,所有活物体内的生魂都被强大的灵力所吸引,脱离肉身,化作莹莹光粉飞向仇心危手中。他能够感受到塔身在微微颤动,随着灵力不断注入,内里法阵运转的负荷越重,塔身晃动的幅度也就越大。仇心危唇角微微勾起,无声地一哂,心说碧台宫做出来的东西果然只是个样子货,拿来唬人可以,但要替代苍泽帝君的三才印,却还是查着十万八千里。那样高明玄妙的阵法,恐怕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施展得出来了。浓重的积云里又传来了遥远沉闷的雷声,看来下一波天雷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但是没有关系,在它降落之前,昙天塔会把这里所有人神妖怪都化作飞灰……无限静寂的夜空下,在吞天的白光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幽蓝。昙天塔的颤抖忽然停住了。闪烁的蓝光遽然扩散,拦腰横扫雪亮光柱,犹如天地间忽然生出一只无形的巨手,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与力度,凭空拗断了那根刺入苍穹的毒牙。刺眼
的白光逐渐衰败黯淡下去,光幕褪色,露出惟明俊美冷峻的面容,而在他脚下,幽蓝与淡银的光芒交织成繁复的符咒,薄纱似的清光铺开巨大的法阵。遮天的厚重积云在这威势下纷纷退避,让出纵贯苍穹的璀璨天河,只见漫天星光散落如雪,自天顶倾泻而下,仿佛下起了一场无声的金雨、在这绝对的力量下,昙天塔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仙家法器松脆如同琉璃,甚至没能坚持过三息,啪的一声碎成了漫天碎片。仇心危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比得上此时惊愕,更在这绝不可能是凡人手笔的法阵中领悟到了某个惊世骇俗的真相。“是你……”惟明并指为剑诀,凭空一勾,一团银蓝火焰立刻席卷了仇心危身周。他甚至还心平气和地回答了仇心危的前一句话:“不劳你费心,比起共死,我还是想和他一起活着。”“毕竟我还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把我当做了什么人。”仇心危还待说话,但蓝火已经不依不饶地吞噬了他的身影,惟明彬彬有礼地一颔首:“一路走好。”这法阵和碧台宫那个酥饼似的昙天塔根本不是同一个水平的杀器。仇心危起先还在垂死挣扎,企图冲破火焰束缚,杀到阵中掐死惟明,没过多久就意识自己连惟明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于是果断放弃了飞蛾扑火,转而化身为一团黑雾左冲右撞,试图找到个缝隙逃脱出去。但在这座法阵中,惟明就是天,仇心危无论逃到哪个角落里他都有所感知,黑雾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如影随形的火焰,他终于到了穷途末路,嘶声怒吼:“你就不怕引来天劫吗!到时候我们谁也逃不掉!”惟明抬眼望向头顶深邃夜空,刹那间眸中掠过万千烟云,仿佛倒映出一座通天彻地的透明结界,从容地回答道:“天道无私,这样才公平。”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足以吞噬天地的闪电白光劈入阵中,惊雷在头顶炸响,在阵法与天雷的双重威势下,黑雾被焚烧殆尽,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缕白烟。与此同时,惟明也终于支撑到了极限,身周的银光像潮水一样淡褪下去。下一刻,他腰间的青莲花玉佩骤然光芒大盛,金红流光宛如凤羽,在他身边华美地绽开结界,悍然接下了差一点就劈到惟明脑门上的天雷。惟明按着血流如注的肩头,虚阖双眼,疲倦至极地轻轻舒了一口气。今夜最大的危机总算是安然度过了,但是没人能高兴得起来。满地伤的伤倒的倒,惟明也没有休息的工夫,先走过去替归珩松了绑。归珩虽然挨了一下狠的,但只是皮外伤,神智还清醒,因此全程目瞪口呆地听完了仇心危与惟明的对话,见证了两人惊天动地的交手,并且再一次看到了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精密而恢弘的巨大法阵。如果说看长相会有七八成把握猜中一个人的身份,那么这个法阵出现就代表着本人亲临。毕竟相貌、声音乃至行为方式都可以模仿,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布阵术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复制。因为那是初代天族之主、一手缔造了九天秩序的太微天尊苍泽帝君的法术。几万年来,别说是超越他,就是能跟着他学明白的神仙都不超过一掌之数。归珩悲喜交集地凝望着惟明,神情动容得宛如在外流浪多年的野孩子终于见到了亲爹,一开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帝君……”“别乱叫。”惟明破去他身上禁锢,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声泪俱下,“我只是一个凡人,不要认错人了。”归珩:“……”都这样了还说自己是凡人,那他是什么?他干脆就地化作一滩尘土算了。归珩的一腔热眼还在眼圈里打转,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被惟明冷漠拒绝,就只会懵然地盯着他,像被人一巴掌打掉了吃饭的碗,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可怜巴巴的气息:“可、可是……”“迟莲伤势很重,你过去替我看着他。”惟明转身往反向走,“我去处理一下柏华。”归珩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下意识地应道:“是。”惟明脚步一顿未顿,大概也是身心俱疲导致反应迟钝,竟没觉得一个神仙这么自然地对他俯首听命有哪里不对劲,潜意识里习以为常,就这么走了。柏华奄奄一息伏在地上,他的伤势最重,先是被迟莲斩去一臂,又亲自剖开胸膛取出昙天塔,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况且魔气噬主,在他灵气充裕时还能勉强控制,一旦宿主受伤,魔气便会加倍掠夺法力修为,以供自身存活。他半边脸糊着血,听见惟明的脚步声,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看见那个俊美的凡人青年不避尘秽,在他身边半蹲下来,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
我替你转告给迟莲吗?”柏华苍白的手指埋在泥土里,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惨然地道:“我……快要死了,对不对?”惟明低声道:“不一定,或许天庭的神仙还有让你活命的办法。”柏华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说:“可是,我不想再回天庭了……”“我没有骗他……”他断断续续地道,“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同伴被带走……被昙天塔吸干神魂,变成枯死的草木……我怕自己也变成那样……”“我不是想害迟莲……是心魔逼我动手,我只是想告诉他,要毁掉昙天塔,不能让那种法器回到那群人手里……”“昙天塔已经毁了,”惟明道,“你不必再牵挂。”“多谢。”柏华吃力地笑了一下,可惜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犯了大错,害了很多人,但总算……不是个懦弱到底的奴仆了。”他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量,将自己从泥里拔出来,翻了个身面朝天空,淡绿的灵光从胸膛中喷薄而出,驱散了身周缭绕的黑气。“天上是安乐仙乡,可是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他喃喃地自语,又像是说给惟明听,“如果死后有轮回转世,我不想再做神仙了……我想变成人间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灵智……也没有魂魄,这样,也就不会有不甘心了……”那自神魂迸发的生命力如同一阵来自天际的晨风,拂过枯槁的层峦叠嶂,所经之处,凋萎的花草再度萌发,枯树生出新芽,细碎青苔重又爬上河畔乱石,死寂了一整晚的陇山,终于从高高枝头传来了一声惊心动魄的蝉鸣。在这温柔的长风中,昙天塔碎片化作成百上千点萤火微光,乘着风悠悠起飞,围绕着柏华逐渐变得透明的身躯,不断盘旋上升,仿佛一支短暂而华美的队伍,流连不去,向着人间投下最后的眷恋一瞥。“去吧。”他的身影终于化为无色,一点微弱的萤光晃晃悠悠地从地上升起,惟明指尖幻化出一阵清风,柔和地托起它,送入了半空的队伍之中。“这一生,辛苦你了。”淡绿萤光曼妙迤逦如丝带,掠过行宫飞檐、苍翠山巅,明明灭灭,飘忽不定,却仿佛永远不知疲倦,遥遥地飞向了浩瀚又璀璨的天幕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