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林山医院。
安静的双人病房里,窗帘尚未拉开,室内一片昏暗。
本该是静谧的休养时间,病房的安宁却被一声沙哑的厉喝打破。
“我他妈让你们过来到病房里来听见没有”
躺在靠门病床上的人正是简任,此时他眉心紧皱,面色铁青,一向精心打理的头发也分外凌乱,整个人看起来既颓败又暴躁。
他原本在用手机给人发信息,几次被推脱找借口后,终于按耐不住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那边果然被骂怂了,群里几人都忙不迭地道歉赔礼。
简哥简哥别生气我们现在就找个人过去
你还病着呢,别动气,好好养身体
马上马上,五分钟
“还他妈知道我病着呢在这儿给我找气生,啐”
简任狠狠唾骂一句,“哐”的一声把手机扔在了床头。
他闭眼重新躺好,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才闭上没多久,长眉突然一跳。
简任猛地又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中满是戾气。
又是
又是那个人。
从在医院里苏醒之后,简任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男孩的身影。
那个毫无留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的单薄身形。
简任在唇齿之间无声地撕咬出那个名字。
时、清、柠。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噩梦深陷,午夜梦回,惊醒自己的居然不是在简家的狼狈落败
而是那个男孩的决绝离开。
简任死死拽住自己散乱的额发,痛苦地闷吼了一声。
不,他不能信。
怎么可能
他以为自己看中的是时家的钱,他也一定看中的是时家的钱。
不可能,是对那人的喜欢。
简任痛苦地喘息着,呼吸都在撕扯胸肺。
他脸上的伤这两天才稍稍消退下去,心口的疼却一日比一日更重。
为什么
为什么
病房的屋门被轻轻地敲了两声,轻到发虚,像是根本不敢进来。
但是那声音又不敢停下,用这种拖拖拉拉的方式连敲了好几回之后,才引起简任的注意。
简任拧眉:“进来。”
一个瘦高男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赔着笑点头哈腰。
“简少。”
简任看这人极不顺眼,但好歹是有人听话过来了,他勉强压下火气,粗声粗气道。
“联系上时清柠了吗”
瘦高小弟一听这名字就暗暗叫苦,面上还得装着继续殷勤。
“联系过了,联系过了,可是简少,这,那个电话始终没人接啊。”
“废物都他妈是废物”
简任直接被惹怒,抬手就想砸东西。
可他手边已经砸无可砸,最后也只能重重地锤了一下床板。
“你们他妈就不会找另外的联系方式吗”
小弟硬着头皮,脸上挤笑。
“简少,您也知道,那位是被时家护着的。您看,除了您,谁还能拿到他的联系方式啊”
“我们还藏着身份在外面打探了一圈,都没消息,他们还建议我们找找您,说只有您有可能联系上呢”
小弟显然摸熟了简任的脾气,这会儿几句话说完,倒真是让简任被安抚了些许。
也是。
简任想。
除了自己,谁还有机会靠近过时家小少爷
“行了。”他皱眉摆摆手,“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我自己来。”
见简任终于不让自己去了,小弟总算长松了口气。
他心中暗道,谁还敢帮忙联系啊
前两个被简任逼得不行、当真试图去找时清柠的小弟,现在还在楼下躺着呢。
伤得一点都不比简任轻。
谁还敢现在头硬
“到医生那儿去,把我的病历拿过来。”
简任又开始使唤人,他心情不好,说话也满是戾气。
“住了这么多天院也该出去了吧都快闷死老子了。”
“是是”
小弟忙不迭地应声去了。
剩简任还在床上,低声咒骂着。
“这他妈都什么破医院,治了这么多天,腿还那么疼。”
安静的病房里忽然响起“唰拉”一声。
两张病床间的隔帘被拉开,另一个病床上的病人看了过来。
那也是个年轻男人,他看着简任,表情有些微妙。
简任皱眉:“看什么看找事”
那人咳了一声,颇有些好奇地问。
“你连自己的伤都不清楚啊”
简任正不耐烦地想骂关你屁事,忽然想起自己住院第一天时,医生就来说过情况。
只不过简任并没有仔细听,他当时正沉浸在时清柠离开的噩梦中。
那时,隔床住着的好像就已经是这个人了。
果然,隔床说:“你不知道吗”
他像看猴似的看着简任。
“你的腿被打断了。”
“两条腿都是。”
隔了一天,时清柠再度等到了来一起练琴的柏夜息。
柏夜息今天戴了口罩,他鼻梁高,口罩被明显顶出了一点轮廓,仍是藏不住那惹眼的相貌。
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什么想要避过视线的大明星了。
柏夜息今天还少见地戴了眼镜,细边银框,那条时清柠留意过的素链这次被当做了眼镜链,流星曳尾般地垂落在镜架两侧,让柏夜息整个人更添了一分清冷矜贵。
时清柠看着人,微微有些出神。
“怎么忽然这么全副武装”
柏夜息声线微沉。
“感冒。”
时清柠愣了愣:“严重吗着凉了吃过药没有”
“吃过了。”
柏夜息点头,抬眸往别墅二楼一瞥。
“要上课了。”
“你要是难受的话,今天请假休息也行。”时清柠说,“不急这一天。”
柏夜息只摇了摇头。
时清柠只好和人一起进屋。
但他走了几步,对方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并肩跟上来,始终落后半步。
时清柠回头,柏夜息也跟着停了脚步,读心似的一眼看穿了少年的疑惑,言简意赅。
“会传染。”
柏夜息很有一位病人的自觉,进琴房之后也没有摘下口罩。
两个小时的课程结束,老太太也提了一句。
“囝仔今天好像有点疲惫。”
弹琴也需要体力消耗,顶级钢琴家的体力一般都很出色。
前天时清柠练习时,老师为他选的就都是一些平缓稍短的曲目。
而今天,柏夜息的气息看起来比时清柠还微弱一些,肉眼可见地有些倦怠。
“回去注意休息。”老太太道,“下次课程也隔天吧。”
送走老师,时清柠很快跑回来去看柏夜息,柏夜息也正准备要走,还是因为要打印一份乐谱才慢了一步。
时清柠原本也想早早让人回去休息,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拉住了对方。
“等一下。”
柏夜息回头看他。
男生眸光依旧很冷,但不知是不是隔了层镜片的缘故,他整个人看起来平缓了许多,望着时清柠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平和,看起来像是
心情不错。
时清柠不由有些疑惑。
自己是怎么从对方一成不变的表情里看出人心情不错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时清柠正考虑着要想什么理由留人,一旁阿姨就端着托盘走到了客厅来。
“刚煲好的莲子羹,盛了两碗,”阿姨笑呵呵地说,“来尝一尝吗”
时清柠正好把人留住:“喝完再走吧。”
柏夜息似是顿了一下,还是顺着时清柠的动作,走回了客厅。
莲子羹香气清甜,温度正适宜。阿姨分别把汤盅端到两人面前,说了一句:“把口罩摘下来喝一点吧”。
原本心不在焉的时清柠听见这句话,忽然像被惊雷击中一般
他猛地想起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柏夜息下午一直没有咳嗽,他为什么要戴口罩
时清柠怔怔地看向对面的人,他看着对方摘下半边口罩,拿起汤勺去舀莲子羹,视野忽然像被扎刺了一下。
陶瓷的汤勺,分量不重,柏夜息拿起勺子时,手腕却不自觉地轻抖了起来。
“你的手怎么了”时清柠忽然问。
柏夜息抬眸。
隔桌而坐的时清柠已经站了起来,本就白皙的面容无声地褪去了血色,声线都隐隐有些发颤。
“你的嘴巴为什么那么白”
不是白。
是惨白。如银如纸,反正绝不会是正常人的唇色,就这么被柏夜息遮掩在口罩之后,将将才显露出来。
“”
时清柠忽然想到了那个最为可怕的念头。
他推开椅子,差点把自己绊了一下,跃似的一步迈到了柏夜息面前,几乎是扑进了对方怀里。
时清柠的动作太突然,屋里几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不远处的孙明额角一跳,下意识想要上前他亲眼见过柏夜息是怎么对付扑过去的保镖弟兄,越是他们这样的人,身体的本能反应越强。
而时小少爷的身体经不起哪怕一点意外。
但孙明慢了一步,他也没看到让他心头一紧的预想。
那个被他和所有兄弟视作洪水猛兽的长发男生并没有对时小少爷作出任何的本能反击。
反而还伸手,在人身侧护了一下。
像是在怕人会摔到。
然后柏夜息就被握住了手腕,袖口被拉卷起来。冬天的衣服偏厚,按理说不好卷折,但男生实在是太过消瘦,以至于袖管都显得有些空晃,轻易地就被卷了上去。
露出里面肤色苍白如纸的小臂。
以及大片晕开了的、浓到几乎再难化去的血瘀。
淤痕的正中,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针孔。
有如漩涡的中点,花朵的蕊心,在这苍寒的冬夜里,缓缓翻旋开了猩红的血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