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柠倒是真的没看见。
郑坤受伤的那一侧靠墙,而且他一直都不和时清柠交流,时清柠自然也没留意到。
“不是第一次了。”宋谦谦说,“谁知道是他爸打的还是怎么弄的。”
“他爸怎么了”
时清柠问。
“他爸赌博,还酗酒,喝醉了经常动手。”
宋谦谦语气依旧不怎么好。
“他妈早离婚了,离得时候要带他走,他说他妈家没钱,坚持要跟着他爸,结果后来他爸赌博,就把家里钱输得差不多了。”
时清柠没想到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
“所以他才这么不合群吗”
一旁的方安然摇摇头。
“他这人,怎么说,闹到现在这处境,和别人的关系不大。”
方安然是英语课代表,也是三班的成绩第一,她平时和同学们都很处得来,一般不会有什么偏见。
但对郑坤,她还是说。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上学期大家刚知道他家情况,本来还挺同情他,后来期中考试的时候拉桌子弄考场,有个同学要值日,比较辛苦,她爸妈进来帮忙,想弄完早点接人走。”
“结果郑坤看见了,当着人家父母的面问那同学,你自己没长手啊这么大了还让人帮忙,废不废物”
宋谦谦翻了个白眼:“他就是个24k纯傻逼,你知道吗,后来他还去找那女生,说你是不是故意刺激我,就你有爸妈,就你能耐是吗”
时清柠:“”
“所以我才觉得他突然开始找林晓这事不对劲,”宋谦谦说,“我之前问林晓,她说郑坤是找她商量题,但是平时郑坤怎么和咱俩相处得你也看见了,他是会和人商量题的人吗”
宋谦谦眉心紧缩:“这两天他突然走路都开始横了,我总觉得不对劲。”
方安然说:“应该也没什么事吧林晓那么文静,又不会和人吵架,可能郑坤就是觉得不想和你们俩聊,才就近找了林晓”
宋谦谦抓了抓头发,一头颇软的发丝都被抓得翘了起来。
他有点烦躁地说:“你忘了杨明了吗”
“杨明”
时清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方安然。
方安然说:“是郑坤上学期的同桌,后来他转学了。”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不会是想说,杨明转学这事也跟郑坤有关吧”
“我不确定。”宋谦谦说,“但我觉得,和他沾上边肯定没好事。”
他索性先回了座位:“我还是去和林晓说一声。”
郑坤回来时,已经打了上课铃,时清柠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侧脸的确有些红肿。
而他整个人的状态也有些莫名的高昂,像是心情很好。
不过一看见时清柠,郑坤就径直侧过了头去,落座后也和人离得很远。
两人的界限楚汉分明。
时清柠没来得及留意太多,中午,他一出教学楼就被吹得一个趔趄。
风太大了,天阴得吓人,路上学生的校服都被吹得膨起,大家不得不埋着头成群结队地走。
下午,海城各中小学陆续放假的消息就在班里传开了。
不过提前放学的都是初中和小学,就在同学们信誓旦旦地猜着二十九中肯定不会放假时,解初夏走了进来。
“说个事。”
她的表情很严肃,但大家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欢快的气氛隐秘地流动起来。
“今天晚上可能有强雷暴,学校决定”
解初夏的话还没说完,隔壁班就传来了一阵极热烈的欢呼声,还夹杂着敲桌子晃板凳,直接盖过了解初夏的声音。
她很艰难地才把话说完。
“上完第三节课提前放学”
“耶”
班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比隔壁更响亮的欢呼声。
“放假”
再长的假期也没这种意外得来的放假爽,幸好第三节是解初夏的课,换个其他老师,估计压都压不住同学们那早就野飞了的心。
临下课五分钟,解初夏讲完了课时内容,原本还有例题给大家做,最后她也没有再放,
交代过一遍安全问题之后,解初夏就留了最后两分钟,让同学们提前收拾书包。
同学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解姐感恩最好的你,比心心”
后面有学生拖着腔表白,解初夏笑骂。
“少来,别恶心我。”
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就像离弦的箭,飞也似地冲出了教室。
时清柠和柏夜息一起,走出教学楼时,明明才四点左右,天已经半黑了。
他们住得近,回去也方便,走到家属楼时,还能遥遥听见校园学生撒欢似的欢呼声。
“呜呼”
时清柠本来也不上晚自习,所以对提前放学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不过被同学们传染,他也感受到了大家的快乐。
但等进了楼道,风声小了,没那么寒冷刺人,时清柠想和柏夜息说话时,却发觉了不对。
柏夜息的脸色极白,毫无血色。
下午四点还没到亮灯时间,楼道里有些灰暗,异样的光线之下,他的唇色甚至隐隐泛青。
时清柠心里咯噔一下:“薄荷。”
“薄荷,你没事吧”
柏夜息侧头:“怎么了”
他的神情看起来似乎又没有什么异样,仿佛刚刚只是时清柠的错觉。
时清柠心有疑惑,不过还是摇了摇头,和人一起进了家。
因为强雷暴预警,阿姨中午过来送饭时就预备好了半成品的晚餐,晚上只要热一热就能吃。
客厅开了电视,电视里也在反复播报强雷暴预警的消息。
时清柠和时妈妈拨了电话,打消了对方再过来的念头。
晚餐后写完作业,屋外呼啸的风声已经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
柏夜息和几个黑西装一起检查了加固过的门窗,确保一切如常。
时清柠还是有一点担心,总是频频看他。
忙完才不到九点,时清柠还是没忍住,说:“薄荷,你今天早点休息吧。”
不只是今天的状态,因为昨晚时清柠的打扰,柏夜息也没有睡好,今天理应该好好休息。
柏夜息应了下来:“好。”
“你也早睡,”他说,“记得吃药。”
新家早早熄了灯。
不只是家属楼,连一向灯火通明的二十九中都提前拉了电闸。
偌大的校区少了来往的人影,变做一整片擦不去散不开的浓郁深黑。
夜色渐深,狂风吹得越来越猛。
变了调的呼呜声响如同鬼哭狼啸,听得胆小的人心惊肉跳。
海城虽是沿海,不过因为地处北方,极少有台风,极端天气也相当罕见。
这次的强雷暴号称几十年一遇,撞上今年这晚春,也是真的凑巧。
天气迟迟不肯回暖,雷暴之后又要降温。
这是个太过漫长的冬天。
天早已黑得彻底,像被最深的墨色反复涂抹过。风稍稍有了短暂的停歇,动静小了,反而显得越发压抑。
电视手机里的预警信息反复几轮轰炸,户外早已没了人,平日里拥堵的道路此刻一片静寂,连零星几辆私家车都少有。
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等着度过这场雷暴。
唯独一处的窗台,却在大大地敞开着。
柏夜息坐在窗边,沉默地俯视着这片黑寂,已经小下来的风吹进来时,依旧割得人肌肤生疼。
他却毫无所觉,等待似的,望着遥远的天边。
远处,压抑许久的惊雷终于劈下,宛如大片黑色幕布被从中撕开。
第一道雷便直接亮彻了天际,数秒之后,轰天般的震响炸裂开来。
“轰隆”
遥远的地方传来汽车防盗铃被惊响的吱哇声,转瞬就被下一道雷声淹没。
惊雷接连而起,即使在室内,震耳到恐怖的轰鸣声依旧吓得人心生惊惧。
柏夜息却只在窗台上沉默地坐着。
他的右手覆在自己另一侧手臂之上,那里,外表似已看不出端倪,只有伸手去碰,才能摸到皮肉下狰狞的肿块。
那反复抽血后留下的痕迹。
艰难挤滴的抽血极痛,未消的肿块碰到也痛,频繁至寻常的疼痛早已够击垮一个坚强的成年人的身心。
可对柏夜息,身体的疼痛早已没了用处。
甚至比不过听这响彻的雷声。
他的十六年前,柏夜息在一场雷暴长夜后死去。
死前他了却心愿,只还留一点挂念。
微不足道,只余一点。
而柏夜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醒来,回到从前。
柏夜息分心去痛的,从来不是死亡。
他不怕死。
却怕雷声太像。
太像十六年前,把那一晚的撕心告别反复重演。
告别时他早已心死过一次,所以之后的身死才毫无痛楚。
柏夜息甚至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死了两次,才会醒来。
可是重生这种荒唐,和梦太像。
雷声乍响,蛛网般裂开的纹路爬满天际。
骤雨倾盆而下,寒意兜头彻骨。
一切都与那一夜太过相似。
现实真假,虚幻不清。
假使是身死,也好过现在拉扯的凌迟。
风裹着雨迎面淋来。
柏夜息抬眼,望向隔壁不远的房间。
那是时清柠睡着的地方。
是健康的、会听他弹琴、和他一起上学的时清柠。
是一场太过虚假的甜梦。
像迟迟不肯落下的另一只靴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垂于顶,柏夜息一直在等。
等一场大梦终醒,等结束这偷生。
如果真有重生,柏夜息绝不认为会是自己。
只此一生,他从未被幸运眷顾。
雷声轰鸣,似要把天地撕裂。
苍穹万物中人从来太渺小。
或许终于到了时限。
柏夜息垂眼。
他等待着彻底的黑暗。
等待假象破碎,重归正轨。
天降炸雷。
一片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中,柏夜息忽然听见了极遥远处的一点声响,他的幻想有过太多,如今已然波澜不惊。
可是下一瞬,他被一股真真切切的力度直接拉下了窗台。
屋里没有开灯,闪电落下的间隙里,被照亮的房间映出时清柠苍白焦灼的脸。
雷声太响,他扯着嗓子依旧难被听清。
“你疯了这么冷”
时清柠拼命用力关上大开的窗户,手在玻璃上打滑了两次才关紧。
室外吹来的风只是这几秒就把他冷得直皱眉,可面前还有一个已经被吹透了的人。
刚刚时清柠辗转反侧,房间的隔音很好,让人不会被雷声吵到,可他依旧难眠,总想着忍不住去想隔壁的柏夜息。
他查过资料,焦虑症易受极端天气影响,而且今天薄荷脸色着实不好。
时清柠坐不住,还是想来看一下。
却没想到情况比想象更惊心。
时清柠有太多话想问,却全在看到柏夜息的神色时噎住了。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神情,以致于连言语都无法形容。
时清柠手足无措,只能本能地动作,他伸手满满地抱住了柏夜息,拼尽全力。
那个人,浑身已经冷得摸不到一点余温。
时清柠把男生的脸按在自己颈侧,环着手臂轻轻捂住对方耳朵,安慰也笨拙。
“你是不是怕打雷”
他知道不是,可他希望柏夜息能好一点。
“没事,我在呢,捂住就听不到了。”
“没事了别怕。”
浓墨般的黑夜里,满天的轰雷之下。
只有那近在耳边的心跳与颈侧脉搏声。
扑通,扑通。
真实如此。
细弱却清晰。
将他从无垠炼狱中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