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因为它可以让人找到‘对’的路。”
“怎么说?”
山风吹拂,和登的山道上,宁毅耸了耸肩。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找到对的路,所有人做事的时候,都问一句对错。对就行得通,不对就出问题,对跟错,对普通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概念。”他说着,微微顿了顿,“但是对跟错,本身是一个不准确的概念……”
“……农民春天插秧,秋天收割,有虫了要杀虫,从和登到集山,要走山路走水路,这样看起来,对错当然简单。但是对错是怎么得来的,人通过千百代的观察和尝试,看清楚了规律,知道了怎样可以达到需要的目标,农民问有学识的人,我什么时候插秧啊,有学识的人说春天,斩钉截铁,这就是对的,因为题目很简单。但是再复杂一点的题目,怎么办呢?”
“……一个人开个小店子,怎么开是对的,花些力气还是能总结出一些规律。店子开到竹记这么大,怎么是对的。华夏军攻成都,拿下成都平原,这是不是对的?你想要人人平等,怎么做起来才是对的?”
宁毅笑了笑:“叫一群有学识的人,坐在一起,根据自己的想法做讨论,然后你要自己权衡,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对不对?谁能说了算?三十岁的天纵之才?九十岁的博学鸿儒?这个时候往回看,所谓对错,是一种超越于人之上的东西。农民问饱学之士,何时插秧,春天是对的,那么农民心中再无负担,饱学之士说的真的就对了吗?大家基于经验和看到的规律,做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判断而已。判断之后,开始做,又要经历一次上天的、规律的判定,有没有好的结果,都是两说。”
“当一个掌权者,不管是掌一家店还是一个国家,所谓对错,都很难轻易找到。你找一群有学识的人来议论,最终你要拿一个主意,你不知道这个主意能不能经过上天的判定,所以你需要更多的紧迫感、更多的谨慎,要每天绞尽脑汁,想无数遍。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得有一个决定,然后去接受上天的裁判……能够负担起这种紧迫感,才能成为一个担得起责任的人。”
“很多人,将未来寄托于对错,农民将未来寄托于饱学之士。但每一个负责的人,只能将对错寄托在自己身上,做出决定,接受审判,基于这种紧迫感,你要比别人努力一百倍,降低审判的风险。你会参考别人的意见和说法,但每一个能负责任的人,都一定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方式……就好像华夏军的路,我想了一万遍了,不靠谱的文人来跟你辩论,辩不过的时候,他就问:‘你就能肯定你是对的?’阿瓜,你知道我怎么对待这些人?”
走在一旁的西瓜笑了笑:“你就把他们赶出去。”
“我恨不得大耳瓜子把他们打出去。”宁毅也笑,“问出这种问题,就证明这个人的思维能力处于一个非常低的状态,我乐意看见不同的意见,做出参考,但这种人的看法,就多半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他顿了顿,踢一脚路边的石头:“民间喜欢听人纳谏的故事,但每一个能做事的人,都必须有自己刚愎自用的一面,因为所谓责任,是要自己负的。事情做不好,结果会非常难受,不想难受,就在之前做一万遍的推演和思考,尽量考虑到所有的因素。你想过一万遍以后,有个家伙跑过来说:‘你就肯定你是对的?’自以为这个问题高明,他当然只配得到一巴掌。”
西瓜抿了抿嘴:“所以弥勒佛能告诉人什么是对的。”
宁毅没有回答,过得片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智慧的路会越走越窄。”
“嗯?”西瓜眉头蹙起来。
宁毅看着前道路方的树,想起以前:“阿瓜,十多年前,我们在杭州城里的那一晚,我背着你走,路上也没有多少人,我跟你说人人都能平等的事情,你很高兴,意气风发。你觉得,找到了对的路。那个时候的路很宽——人一开始,路都很宽,懦弱是错的,所以你给人****人拿起刀,不平等是错的,平等是对的……”
“但是再往下走,基于智慧的路会越来越窄,你会发现,给人馒头只是第一步,解决不了问题,但逼人拿起刀,至少解决了一步的问题……再往下走,你会发现,原来从一开始,让人拿起刀,也未必是一件正确的路,拿起刀的人,未必得到了好的结果……要走到对的结果里去,需要一步又一步,全都走对,甚至于走到后来,我们都已经不知道,接下来的哪一步会对。人就要在每一步上,穷尽思考,跨出这一步,接受审判……”
山上的风吹过来,呜呜的响。宁毅沉默片刻:“聪明人未必幸福,对于聪明的人来说,对世界看得越清楚,规律摸得越仔细,正确的路会越来越窄,最终变得只有一条,甚至于,连那正确的一条,都开始变得模模糊糊。阿瓜,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人人平等,人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宁毅道,“这是人的社会再过一万年都未必能到达的终点。它不是我们想到了就能够凭空构建出来的一种制度,它的前置条件太多了,首先要有物质的发展,以物质的发展构筑一个所有人都能受教育的体系,教育系统要不断地摸索,将一些必须的、基本的概念融到每个人的精神里,比如说基本的社会构型,如今的几乎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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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了指山下:“如今的所有人,看待身边的世界,在他们的想象里,这个世界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外物。‘它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做坏事,就尽到自己的责任’,那么,在每个人的想象里,坏事都是坏人做的,阻止坏人,又是好人的责任,而不是普通人的责任。但实际上,一亿个人组成的团体,每个人的欲望,随时都在让这个团体下滑和沉淀,就算没有坏人,基于每个人的欲望,社会的阶级都会不断地沉淀和拉大,到最后走向崩溃的终点……真实的社会构型就是这种不断滑落的体系,哪怕想要让这个体系维持原状,所有人都要付出自己的力气。力气少了,它都会接着滑。”
“这种认知让人有紧迫感,有了紧迫感之后,我们还要分析,如何去做才能切实的走到正确的路上去。普通人要参与到一个社会里,他要知道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那么需要一个面向普通人的新闻和信息体系,为了让人们获得真实的信息,还要有人来监督这个体系,另一方面,还要让这个体系里的人拥有尊严和自尊。到了这一步,我们还需要有一个足够良好的系统,让普通人能够恰当地发挥出自己的力量,在这个社会发展的过程里,错误会不断出现,人们还要不断地修正以维持现状……这些东西,一步走错,就全盘崩溃。正确从来就不是跟错误对等的一半,正确是一万条路里的一条路,其余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