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长沙良田无数,家中家丁门客过千,委实当地一霸,西南锄奸令一出,他便知道不对了,听说啊,在家中设下天罗地网,日夜提心吊胆,但到了一月底,黑旗军就来了,一百多人……我跟你们说,那天晚上啊,锄奸状一出,全都乱了,他们甚至都没能撑到军队过来……”
茶楼中众人围在一起,说话者压低声音,俨然在说什么大秘密,众人也用同样的声音议论纷纷。
“……说起来,西南那位虽然大逆不道,但在这些事情上,还真是条好汉,都知道吧,希尹那畜生先前跟咱们这边劝降,要咱们割让襄阳西边到川四的所有地方,供粘罕到成都去打黑旗军,嘿嘿,没多久西南就知道了,听说啊,就是前些天,那位宁先生直接给粘罕写了封信,上头就是说:等着你来,你以后就葬在这了。啧啧……”
“……若是这两头打起来,还真不知道是个什么劲头……”
这议论纷纷之中,刘靖对着乌启隆笑了笑:“你说,他们之中,有没有黑旗的人?”
“难讲。”乌启隆捧着茶杯,笑着摇了摇头。
江宁是那心魔宁毅的出生之地,亦是康王周雍的旧居所在。对于如今在西南的魔头,往日里江宁人都是讳莫如深的,但到得今年年初宗辅渡江攻江宁,至如今已近两月,城中居民对于这位大逆之人的观感倒变得不一样起来,时常便听得有人口中提起他来。毕竟在如今的这片天下,真正能在女真人面前站得住的,估计也就是西南那帮穷凶极恶的乱匪了,出身江宁的宁毅,连同其它一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之人,便常被人拿出来鼓舞士气。
这中间同样被提起的,还有在前一次江宁沦陷中牺牲的成国公主与其夫婿康贤。
“听说过,乌兄早先与那宁毅有旧?不知道他与这些人口中所说的,可有出入?”师爷刘靖从外地来,往日里对于提起宁毅也有些忌讳,此时才问出来。乌启隆沉默了片刻,望向窗边的一副桌椅。
“若是被他盯上,要扒层皮倒是真的。”
“哦?乌兄被盯上过?”
“他入赘的是布商,我也是布商,有过过节,好在未到要见生死的程度。”乌启隆笑笑,“家当去了一大半。”
他这样说起来,对面的刘靖皱着眉头,感兴趣起来。他连连追问,乌启隆便也一面回忆,一面说起了当年的皇商事件来,那时候两家的纠葛,他找了苏家颇有野心的掌柜席君煜合作,后来又爆发了刺杀苏伯庸的事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想来,都不免唏嘘,但在这场颠覆天下的大战的背景下,这些事情,也都变得有趣起来。
“其实,如今想来,那席君煜野心太大,他做的有些事情,我都想不到,而若非我家只是求财,未曾全盘参与其中,恐怕也不是后来去一半家当就能了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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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会去一半家当的?”刘靖满脸期待地问着。
乌启隆便继续说起那皇商的事件来,拿了配方,夺了皇商,还气得那宁立恒写了“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的诗词:“……再后来有一天,布褪色了。”
这话说出来,刘靖微微一愣,随后满脸恍然:“……狠啊,那再后来呢,怎么对付你们的?”
“……再后来有一天,就在这座茶楼上,喏,那边那个位置,他在看书,我过去打招呼,试探他的反应。他心不在焉,后来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般,看着我说:‘哦,布褪色了……’当时……嗯,刘兄能想得到……想杀了他……”
两人看向那边的窗户,天色阴沉,看来似乎快要下雨,如今坐在那里是两个喝茶的瘦子。已有参差白发、气度儒雅的乌启隆仿佛能看到十余年前的那个下午,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宁毅在那儿翻着书页,此后便是乌家被割肉的事情。
那时候的乌启隆三十岁出头,遭遇到的是人生之中最大的挫折,乌家被打下江宁第一布商的位置,几乎一蹶不振。但不久之后,也是北上的宁毅联合了江宁的商人开始往京城发展,后来又有赈灾的事情,他接触到秦系的力量,再后来又为成国公主以及康驸马所赏识,毕竟都是江宁人,康贤对于乌家还颇为照顾。
建朔三年初,兀术破江宁,那位老人不肯扔下几乎居住了一生的江宁,在军队入城时死去了,成国公主府随后也被付之一炬。不久之后,乌启隆又带着家人回到江宁,重建乌家,到后来他带着乌家揽下了朝廷的大部分军装生意,到女真南下时,又捐出大半家财支持军队,到如今乌家的家产仍旧高出当年数倍之多。
这中间的许多事情,他自然不必跟刘靖说起,但此时想来,时光浩渺,仿佛也是一丝一缕的从眼前流过,对比如今,却仍是当年更为安宁。
纵是如今在西南,能够对抗天下的宁毅,恐怕也更加怀念当初在这里看书的时光吧。
乌启隆这样想着。
不多时,城墙那边传来巨大的震动,随后便是混乱而暴躁的声音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