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掀起功夫狂热，以李小龙、成龙为代表的香港武打片风靡全国。东江地面上，好多孩子都进过武馆，学得几路拳脚。那时候，东江最牛气的武师有俩，一是方华龙，一是王彪。

先说说方华龙。

关于方华龙的武功，有人说高深莫测，有人说花拳绣腿，究竟如何，至今没个官方的定论。不过，方华龙的师父来头不小，为某传统门派的掌门人，他是其关门弟子。该传统门派的名号虽说不及少林、武当、峨眉等大宗派，却也是武林中挂了号的，绝非野路子。

方华龙中等身材，方脸浓眉，能说会道，一身江湖气息。他的婆娘也是个练家子，姓马，单名一个兰字，在机械厂上班，一头青丝云鬓，柳腰纤细，活像古代画卷里飘出来的美女。别看她模样俊秀，却是孙二娘性情，一旦急眼，当场就能抄家伙干仗。

在单位，马兰是出了名的厂花。漂亮女人大凡傲气，更何况人家不仅貌美，还练得一身刚柔相济的峨眉派武功，尤其善使峨眉刺。厂里搞文艺晚会，马兰曾经露过一手。这兵器比筷子长不了多少，银光锃亮，也是一对儿，中间略粗，两头尖利，当中有个小环，套在中指上，能飞快旋转，短小奇诡，防不胜防。当年为追求马兰，方华龙就以想学峨眉刺为借口接近她。巧的是，马兰也想学他的九节鞭功夫。两人一来二去的相互切磋，日子稍长，就搓成了一对儿。

也不知是91还是92年，方华龙跟一个女徒弟闹出花边新闻，马兰一怒之下，跟他离了婚，孩子归方华龙抚养。那女徒弟是正宗的新疆人，叫艾米娜，十七八岁，雪白肤色，长卷发，丰满匀称，说一口非常好听的普通话。有一回，文汉去体委找一位篮球教练，看见艾米娜在球场上教一帮小学生，方华龙的儿子方大海也在队伍里，还是个小不点。那天，她穿一身石磨蓝牛仔装，足登黑得发亮的高腰皮靴，看上去英姿飒爽，又不失秀美妩媚。看见文汉来，她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继续用好听的普通话授课。站在一帮学生中间，她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小腰板直直的，腿儿长长的，夕阳的余晖映在她雪白的鹅蛋脸上，熠熠放光，格外生动。当时，年仅十五六岁的文汉心头不禁咯噔一下，难怪方华龙会……

艾米娜性情颇豪爽，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有几回，方华龙请王彪喝酒，王彪带了爱徒文汉一块去。艾米娜也在，白的啤的都来，从不怯场，很江湖。兴致来了，她还借着酒兴大跳新疆舞，婀娜迷人的身姿，活泼奔放的舞步，每每转得满场生花，掌声如潮。文汉回想当初跟方华龙的前妻马兰一起吃饭，方华龙多喝了几杯，马兰顺手就给他一巴掌，甚至是兜头一杯酒泼过去。

艾米娜待客热情，也健谈，有她在，场面能活跃不少。她喜欢大笑，很真诚地大笑，笑得整栋楼都听得到，但你不会感觉她放肆，只觉那笑声如阳光一般明丽动人。从前，文汉认为女人应该笑不露齿，是艾米娜让他改变了这一观点。

跟方华龙在一起生活了四年，艾米娜走了，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方华龙又有了新欢。知情人都说，其实艾米娜蛮不的，对方华龙好，也心疼他儿子方大海。

方华龙好色，也好赌，用五毒俱全来形容，实不为过。他身边的女人活像走马灯般换，三教九流，奇不有。其实，单单靠收徒教拳是挣不了多少钱的，方华龙还有另一个更来钱的路子：骨科。旧社会讲究十武九医，作为掌门人的关门弟子，师父自然传了他一些江湖医术。凭着这点道行，他竟然将一间小小的骨科诊所搞得风生水起，病员人满为患。挣了钱，他买下几间临街门脸房，中间凿通，有的作门诊，有的作病房，还出资添置部分医疗器械，能拍X光片，能为病人做牵引。他还请来一个乡下女人，专做病号饭卖，另挣一笔收入。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方华龙居然心血来潮，把做饭的乡下女人给睡了。这女人很有心计，也不白拿他白睡，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一步步控制了方华龙的经济命脉，骨科诊所的每笔收入都要经其手，俨然二老板自居。

有一回饭局，王彪带着文汉跟方华龙坐一桌，那女人也来了，圆圆的土巴脸，肥短腿，一身横肉，坐下来活像一座肉坟。她对谁都不理不睬，只顾埋头吃食，胃口好得惊人。有人向方华龙敬酒，他暗暗捅了捅女人胳膊，示意她也举杯致敬。女人嘴里嚼着食，极不耐烦地嘟哝一句:“要喝你自己喝，我不想喝。”搞得方华龙灰头土脸，好不尴尬。

文汉端着酒杯，望着年过六旬，一脸褶皱的方华龙和他身边土肥圆的女人，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闪现出青丝云鬓、柳腰纤细的马兰，雪白肌肤、英姿飒爽的艾米娜。

王彪曾经也是机械厂的，在职工食堂做厨子。据他讲，王家老几辈都是厨子，手艺为祖传。早些年，王彪的父亲王德禄在和平街开饭馆，取名利群饭馆，生意很是喧腾。某年冬天，有位江湖人士带着一帮朋友来饭馆吃花江狗肉，划拳猜子，沸反盈天。刚上初中的王彪充耳不闻，兀自趴在角落的一张空桌上写作业。酒过三巡，江湖人士酲酲然，意中瞥见王彪，先是一怔，继而舒眉展眼冲他笑，笑得莫名其妙。之后，江湖人士唤来王德禄，当众宣称，此子为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我想收他为徒，不知王老板意下如何？

王彪自幼体弱多病，在学校经常受高头大马同学欺负，王德禄正为此头疼，江湖人士主动提出收儿子为徒，他这当爹的自然求之不得。当下，王德禄欢天喜地添了几个拿手菜，又捧来一坛陈年老酒，命王彪跪在师父跟前，咚咚咚连磕八个响头。

三天后，王彪正式习练武术，一学就是三年。师父每天傍晚来饭馆，在后厨的空地上授艺一小时。而后，他心安理得地享用王德禄免费提供的酒食，吃饱喝足，拍屁股走人。许久之后，王德禄终于弄明白，这位姓马的师父家庭困难，却酒瘾奇大，主动提出收王彪为徒，实际上就着冲着每晚的免费酒食。至于所谓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纯属稽之谈。不过，这已经不重要，因为王彪在学武半年后，多次将试图欺侮自己的高年级同学揍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十八般武器中，王彪最拿手的是棍，白蜡杆，盈把粗，齐眉高。马师父说，齐眉棍源自少林派，自十三棍僧救唐王之后，齐眉棍便名扬天下。王彪悟性很高，齐眉棍在他手里跟条龙似的，八方飞舞，吞吐自如。

王彪初中毕业，适逢机械厂招工，他成绩不坏，顺利通过招工考试，成为工人阶级的一份子。因厨艺在身，他被安排进职工食堂，做红案，数年后，娶妻生子。王雪松至今记得，小时候，经常有人找上门来挑战。父亲来者不拒，从容迎战。每次，他都把挑战者带到离家不远的一片小树林，三拳两脚便撂倒对方。对方满脸羞愧爬起来，十有八九当场就要拜师。因实战能力超强，王彪名气渐大，徒弟如云。

八十年代末，机械厂日落西山，年过不惑的王彪买断工龄，自谋生路。头几年，他用买断工龄所得的钱租场地，开武馆，搞得轰轰烈烈。

随着功夫热的逐渐降温，武馆经营出现困难，不得不关张大吉。为养家糊口，他重操旧业，在解放路盘下一间门脸房，开饭馆，取名武林餐馆。再后来，重新选址，扩大经营，取名武林酒楼。

武林酒楼规模为中型，上下两层，约有七百多平米，仿武侠中的酒家风格，高高挑起斗大的酒幌，随风招摇。一楼是大堂和厨房，二楼设雅间，随处可见大红灯笼，艳俗而喜色。雅间分别以少林、武当、峨眉、青城、崆峒等门派命名，非常有气势。大堂内，老黑木柜台上摆一溜圆滚滚的酒坛，坛口蒙一块红布。店员皆古装打扮，大堂经理称掌柜，服务员称小二，食客则被称作客官。菜谱做成线装古书模样，封面题字——武功秘籍。菜名也颇具武林风，什么丐帮叫花鸡、降龙十八掌（卤鹅掌）、西毒欧阳锋（泡椒青蛙）、太极麻辣鱼、武当红烧兔……五花八门，别出心裁。因创意独特，厨艺精良，酒楼的生意一直不。

头几年，王彪亲自掌勺，年岁偏大后，他花钱请来主厨师傅，自个做起了甩手掌柜。细心的人会发现，他越来越讲究范儿，论冬夏总是一身黑绸衣，雪白的袖口挽卷着，平整宽大，纤尘不染。再后来，他不顾老婆的极力反对，把其中一个雅间改作了练功房，竖一个李小龙那样的木人桩，再吊一个黑沉沉的大沙袋，没事时，一阵拳打脚踢，呼呼生风。

老婆气咻咻地说：“你他娘的这是吃饱了撑得慌。”

王彪哼一声道：“你懂个球？堂堂武林酒楼，哪能没个练功房？”

拳脚练罢，王彪还要去后院，耍上几路齐眉棍。过足了武瘾，他洗把脸，喝壶茶，手掌心捏着俩文玩核桃，不紧不慢地视察厨房、大堂，跟沙舵爷似的神气。兴致来了，他还喜欢跟店员摆龙门阵，多是些武林旧事。得空时，他常去方华龙的骨科诊所坐坐，土肥圆的女人不给好脸色，他愣是装作没看见。

也不知是否跟长期大量喝酒有关，王彪最后死于肝癌。那年，文汉正念高三，他请了假，为师父通宵达旦守灵。

东江地盘不大，同为武林中人，文汉自然认识蒋门神，知道他是方华龙的得意门生。蒋门神比文汉大五六岁，在他眼里，文汉不过是个小屁孩，听说武功挺不赖。

仅此而已。

即便是文汉的武功挺不赖，那又怎么的？实话实说，要论单打独斗，蒋门神还真没把谁瞧在眼里。他认为，在本市范围内，能打得过自个的人还没出生，哦不，这样的人压根他妈的就怀不上。

这天，当胡一刀带着蒋门神来神火锅下战书时，文汉下意识地喊了声蒋哥。蒋门神回应了一声唔，而后毕恭毕敬地拉过面前的一把木椅，放在胡一刀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