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痛吃完早饭,发现我的嘴肿了,沮丧地说:
“我不去了,嘴疼呢!”
父亲看了我一小会,仍然严厉地说:“不去不行,今天必须去!生产队的拖拉机今天正好去县城,多好,不用跑路。”
我不敢和父亲顶嘴,看见那只芦花鸡在门口觅食,拿起墙边的扁担砸了过去,母鸡大惊,“咯咯咯”叫着,飞上了屋顶,落下几根鸡毛,跑了,母亲骂道:
“你要死了,母鸡吓着了,就不会下蛋了,你给我下蛋?嗯?”
“就怪这只死鸡!”
“你睡不着觉怪床歪,关鸡什么事?”
“就是怪它!”我想哭。
“好好好,怪鸡,就怪鸡,等你走亲戚回来,妈就把它杀了,行了吧?”母亲改口哄我。
我和父亲来到了生产队拖拉机的机库前,开拖拉机的哥哥“哼哧哼哧”的用摇把一次次的摇拖拉机,就是不着火,说:
“咦?邪了,这怎么摇不着呢?”
他找来一捆稻草,放在机头底下,点着了,用摇把再一次地摇机头,“突突突突……”拖拉机终于不情愿地叫了起来。
坐拖拉机的除了我和父亲,还有邻村开杂货店的陈爷爷及帮手“眯眼”。寒风呼呼地尖叫着,我操着手、缩着头,蜷缩在车斗里,耳朵和脸像针扎般的疼痛。
二十多分钟后,在一连串的尖叫声中,拖拉机在路的拐弯处冲下了河堤,拖斗里的三个大人霎时被甩出了车斗外。而坐在拖斗中间的我,连同拖拉机一起栽入了沟底,被倒扣在拖斗中。幸亏是冬天,沟里没有水,也幸亏车斗前有一个铁杆支架,否则我的小命就没了。父亲焦急地喊着:
“成子,有没有事儿?”
“嗯,好疼啊……疼死了……呜呜……”我惊魂未定地哭着。
父亲把我从拖斗下面拖了出来,沟底的烂泥结成了冰,硬邦邦的,我的头不知是碰在冰上,还是碰在了铁杆上,起了一个乌青的大包,用手一摸都疼。我再一次说:
“我不去了,我都丑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走亲戚?”
“自家亲戚,怕什么丑?跟我走!”父亲说得不容反驳。
我心里一直在纳闷,为什么父母偏要我走这一趟亲戚呢?
走了一程又一程,过了一桥又一桥,终于在中午的时候到达了表舅家,舅妈似乎知道我们要来,端上了肉丸子、红烧鲤鱼,咸菜炒肉丝等菜,香气扑鼻诱人。舅妈不停地给我夹菜,说:
“来,吃,多吃点,锅里还有。”
表舅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嘴里,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问:
“这嘴也肿了,额头上也撞了个大瘤子,怎么弄的?”
“来的路上拖拉机翻了,狗日的拖拉机总是摇不着火,我猜就没好事,幸好没出人命。”父亲解释。
“哎呀,我的天啦,你看看,来这一趟多不容易啊,多危险啊!还差点出事。”舅妈表情夸张地说。
“几年级了?”表舅继续问。
“四年级。”我答。
“个子长得并不太高啊!”
一听说我个子矮,我立即想起了朱兰花那个鄙视的眼神。怎么我到哪都有人说我的个子?我很气愤,脱口而出:
“关你什么事?!”
表舅正夹菜的手停住了,舅妈和父亲都在惊愕中看着我,父亲说:
“这孩子,这么大了,嘴上没门,跟舅舅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啊?”
舅妈温存而尴尬地一笑,打着圆场:
“吃饭吃饭,孩子嘛,孩子就是孩子,来,再吃个肉丸子,多吃点就长个了。”
表舅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嘴里,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很长时间。
吃完饭,我聊地翻着《沙家浜连环画,忽然,听到几个大人在隔壁的房间里好像说有关我的事。表舅声音低沉地说:
“……这孩子脾气犟,看来还不是一般的犟,另外,都十二岁了,能养住吗?都记事了。”
舅妈说:“记事就记事呗,孩子过来了,我们供他吃喝、供他念书、给他工作,他能不念我们好,我们老了,他能不照应我们?他能记住他父母也没事,我们两家本来就亲戚,一起养,我看这孩子挺讨喜的,长得喜庆……”
“你们自己拿主意,四年前他大姑要领养,我没同意,你们要领养,我没二话,毕竟你们是城上人,将来孩子还能有个工作,有出路有好处,我也减了负担,再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他二舅,我把孩子过继给你们是真心的。”父亲一个劲地说好话。
舅妈帮衬着说;“这孩子,走哪都捧一本书,肯学习,好,我喜欢。”
父亲接过话头:“在学校,老师说他成绩好,好像还当个什么长,脾气犟一点,但是孩子聪明,心眼好。”
“我知道了,大哥,孩子,我们看了,能不能领养,容我们再商量商量。”表舅接着对舅妈说:“王华,给点钱给大哥,回去给孩子做件衣裳。”
“哎。”舅妈走了出来。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今天父母非让我走这一趟亲戚,原来又要把我送人。
我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一遍遍地翻着小人书。其中一页,我都能背下来了:郭建光、阿庆嫂等紧接着从小路出来,观察四周没有动静后,就一面让沙四龙扶伤病员通过封锁线,一面与程谦明同志深情地挥手告别,胜利地完成了接应任务。
临走,舅妈摸着我的头问:
“吃饱了吗?”
“吃饱了。”
“下次还来吗?”
“来。”
“下次来就住我们家好吗?到县城来上学,好吧?”
“……”我不敢回答,从内心来说,我心里对表舅打怵。
“这孩子,还不好意思……真是的……”舅妈笑眯眯地说。
我和父亲蔫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野草一片枯黄,槐树枝光秃秃的,枝丫上是吊死鬼虫子结的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父亲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沉思,不说话。我问:
“你和我妈是不是又要把我送人?”
“嗯?谁说的?”
“我都听见了。”
“……”
“在家里吃不饱饭,我能忍,穿破衣服,我也能忍,只要你们让我上学就行,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挣钱养你们,让你们享福。”
“我能供你上学到什么时候?家里有几个钱,你还不知道?你如果到表舅家,你可以随便念书,将来能顶替他们到银行上班,吃国家饭,是城里人,多好,唉,看你的命了!”
吃国家饭,变城里人,对我确实有诱惑,但我始终认为,离开父母是一件可怕的事。
临近村口,我看见老屋的上空已经飘起了缕缕炊烟,在晚霞的映衬下,很迷人,轻轻的、袅袅的,宛如迎风飘舞的仙女。我想象着,被灶火映红了脸的母亲,一定煮着晚饭,焦急地等我们回来。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跨进家门,母亲一下子把我拥入怀中,似乎怕我跑了。我再一次感到我心中涌动的情思,不仅仅是对母爱的渴望,还有对老屋的眷恋。那间老屋虽然破旧,但在寒来暑往中,收藏着我的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埋藏着我对未来的憧憬。在母亲的怀里,我已经感到我再也离不开、走不出那迷一样的老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