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的双眸茫然地眨了眨,而后意识逐渐归位。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雨声延绵不断。苏凤楼坐在旁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也不知道究竟守了多久,听到少侠醒来的的动静,亦睁开双眸。
他已经很久没能睡得这么舒服了。
少侠发现自己身上换了身衣服,或许是苏凤楼闲置的亵衣。他这会全身都懒洋洋的,稍一动作,就连指尖摩擦过衣服都能有一股酥麻的痒意。
起身的时候,被子从肩上滑落下来,动作间牵扯到各种布料,少侠唔了声,感觉头有些晕,浑身也麻麻的发软。
是不是睡太久了……
而且为了治哥哥的病,苏凤棠连被褥之流都会用药熏香,他自己身上也会或多或少染上,所以少侠面对两人时,总会觉得他们的气息相似到难以辨别。
也许正是因为被褥上的香味环绕,之前的梦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苏凤棠的身影,对方温柔地抱住他,说好想自己。
其实他也好想苏凤棠。
随后的记忆就更模糊些,只依稀记得梦里的苏凤棠闹了他一通,甚至说想看他……
“醒了?”
少侠回过神,歉然道:“嗯,没想到能睡这么久。”
“你太累了,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觉。”苏凤楼看看天色,“已经很晚了,外面下着雨,你不妨留一晚?”
少侠觉得留宿也未尝不可,便点头应允。不过占了别人的床一天,怎么好意思再睡床,遂说他来打地铺凑合。
但苏凤楼颇不赞同,要求让少侠睡床,他来打地铺。少侠自觉身强体壮,哪有让病人睡地上的道理,两人就莫名在这处细节上争论起来。
见苏凤楼执意坚持,少侠想了想:“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他前倾身体拍拍床榻,又抬高手后移到身旁后再拍拍,作出“退一步”的示意,“虽说是单人床的样式,但挤一挤睡两人应该也行,我俩都睡床,如何?”
苏凤楼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论如何都吐不出来,少侠哪里知道他心绪驳杂,等苏凤楼一点头,立刻把里侧让给苏凤楼,为两人盖好被子后闭上眼养神。
少侠以为自己睡了这么久,应该是睡不着了,但苏凤楼的气息在旁边,和苏凤棠的如此相似,出人意料的让他觉得心中安定,迷迷糊糊中居然又睡了过去,反而是苏凤楼第一次和少侠同床共枕,颇为不自在,怎么都法入眠。
苏凤楼和少侠只隔着咫尺的距离,连对方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到,但他动都不敢动,只敢借着月光描摹少侠的眉眼。
不知过去了多久,少侠含糊地喊了什么,身体向热源滚过去。
苏凤楼怀中一重,少侠埋在他颈窝,小声嘟囔:“唔,凤棠……你好香。”
被抱住的人浑身都僵硬了,作俑者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眷恋地深吸几口,“好久,没……”
“呼……”声音慢慢低下去,少侠环紧他的腰,靠在他身上陷入了深眠。
苏凤楼一夜未睡,待到天明将至,少侠的身体微动,他才闭目装作熟睡已久的样子。对方发现自己跟八爪鱼一样地缠在苏凤楼身上,心虚地放轻动作抽身,试了试苏凤楼安然睡着,没被吵醒的样子,松了口气。
等到少侠离开屋子,似乎是出去置备今天的药了,苏凤楼起身,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他的另只手覆上自己的腰侧,那里还余留着对方的温度,就好像只要他不去拒绝,那抹温热就会主动落入他怀里,让苏凤楼渴望又痛苦。
今天同以往没什么不同,少侠定居万花的一年来,大部分时候都陪着苏凤楼,每日做的事也差不多。
说起来,他会长期住在万花,原本是因为答应了凤棠要照顾好哥哥。苏凤楼的病症罕见,治病需要亲人长期陪伴是其一,也有原因是他的另一个人格性情偏激作恶多端,需得有武艺高强之人看护,苏凤棠不在,身为对方最亲近的恋人,他便是不二人选。
苏凤棠启程前,握住了他的手,歉疚地说:“这本该是我的责任,如今要叫你承担了。”
少侠摇头:“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他叮嘱道:“北方天气寒冷,记得多穿衣。到时候北天药宗离你不远,如果真有此奇书,也可顺路去找陈月宗主商议。”
那会据传北方有本医书,其中有能治形同苏家癔症的方子,苏凤棠修书将少侠喊来万花商议此事。少侠行走江湖多年,见多了真真假假的消息,少不得思考一番其中的真实性和危险性。不过苏家的病棘手,就连这种虚缥缈的可能性,他们都想争取一番。少侠就道他去寻书,可刚一提议就被苏凤棠否决,说两人相比,医术还是他擅长,况且哥哥的病症状况如何,他最清楚,由他去找更加合适。
在万花短暂地同住了一个月,将平日的事务都交代妥当,苏凤棠便动身去北境寻探,他给少侠留下了本手札,里面详细记录了照顾苏凤楼的经验。
如今苏凤棠离开一年多,少侠与苏凤楼朝夕相伴,已经养成了固定的生活习惯。
待苏凤楼用完药,少侠陪他看书至傍晚,惯例在离开后去找杜蘅问信。杜蘅见少侠出现,很是担忧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昨天怎么没有过来?”
少侠歉然道:“让你等久了,昨天发生了点意外,并不妨事,你放心。下回要是过了时辰,就不必再等我。”他看向杜蘅的背包,“今日可有信?”
杜蘅摇头。
又一日的期望落空,少侠没表现出什么,向杜蘅道了谢,慢慢走回他们的屋子。
冷风吹拂,将灯火吹得时明时暗,少侠阖上房门,朝手心呵气。
他素日闲不下来,每天回的都比苏凤棠晚,往往他推门而入,苏凤棠早就点好了烛火,迎上来牵他的手非要暖一暖。有时候苏凤棠还做了点心,要哄他吃顿夜宵,讨到少侠夸赞才满意。
今时不同往日,他点燃烛火,独坐在桌前研读凤棠留下的医书。待夜深时分,蜡烛燃尽,少侠合上书,终于有了些困意。
当晚,他又梦到了苏凤棠。
对方端坐在那里,少侠心想凤棠怎么转了性子,见到他都一声不吭。他走近苏凤棠,冷不防踩进一滩水泊,名的阻力扯住他的腿,让他再难前行半步。少侠惊问:“凤棠?”再一抬头,哪里还能看到苏凤棠的身影。
原本苏凤棠的位置留下了什么,少侠的身体被禁锢在原地,他拼命伸手去够,甚至扑倒在地,却论如何都够不到。
便在此时,有人从身后走上前,轻易越过了他,那人举止熟悉,少侠努力辨认:“凤棠……不对……是凤楼?”
对方细致地观察凤棠留下的东西,末了五指收紧,将那物扣在掌心,转身离开。
他仿佛和少侠隔绝在不同的空间,论少侠怎样拍打呼喊,都法唤起苏凤楼的注意,而且苏凤楼并不是平时的状态,更像是副人格主导的模样。
“是……自己……没看好……别怪……”
苏凤楼声音太轻,少侠听不真切,但莫名身上发冷,他趁着苏凤楼经过的时候去抓对方,手却徒劳地只扑到一片空气。
“等一下——凤楼!”
身体不断往下沉陷,他什么都抓不住,力地跌入深渊之中。
少侠骤然惊醒,他撑着额头,呼吸急促地自问:“……是梦吗?”
这下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少侠披上外衣推开窗,屋外夜色深沉,看来距日出还有段时间。
今夜难得没有下雨,星子闪烁、高悬于空。凛冽的寒风一吹,少侠觉得清醒了不少。
他的思绪忆及过往,苏凤棠推开这扇窗,在少侠身侧指认繁星,末了说:“幼时母亲教我们兄弟认星座,曾哄我们说,人死后都会回归天上化作星辰,因此我们心中所愿都可以告诉漫天星斗,如果先辈听到我们的愿望,就会保佑我们。”
“那你现在许了愿?”少侠问道。
“嗯。”苏凤棠笑出声,少侠忍不住问他在想什么,对方竖指在唇前,再指向天空,让少侠随他看天边星辰划落,“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那应当是一个极好的愿望,因为苏凤棠的神情让少侠心中亦觉得高兴。
后来少侠与苏凤楼月下对饮,酒至微醺,少侠提起此事,苏凤楼目视少侠,柔和的星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孩童时,我们的确深信过此事。长大就想明白了,对星星许愿,不过是求一份心安,说到底万物万事,终究得靠自己争取。”
“不过有时……也会想再信一回。”苏凤楼举起酒盏,轻轻碰了一下少侠的杯子,“正如此刻。”
“你现在也许了愿?”
“嗯。”
苏凤楼的笑意真切,应当也是想了一个极好、令人幸福的愿望。
当下冷夜,少侠独自倚坐在窗畔,以月光作陪,在心中默念道:
倘若说我有什么愿望……
我希望凤棠能平安归来,希望凤楼能治愈顽疾。
希望……我们三个,都能得偿所愿。
“——嗒。”
苏凤楼落下黑子,修长的手在少侠面前晃了下:“怎么了?”
今日苏凤楼用完药,少侠在房内四处溜达,看到苏凤楼整理出的一副棋盘,立刻摩拳擦掌要厮杀一番。
不过兴致勃勃的是他,输到现在的也是他。
“想起一些事,刚才有些走神。”少侠按着突突直跳的额头,只觉得这些聪明人下棋总是一环套一环,让他脑子都不够用。
他自认棋艺尚可,奈何遇到的总是些大佬……少侠纠结来纠结去,捏着白子按在棋盘上,苏凤楼提醒他:“手一松开,就落子悔了。”
少侠登时又纠结起来,他左看右看,还是没看出自己这一手有什么问题。苏凤楼唇边噙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可不是嘛,少侠和他们兄弟对局,几乎难有赢面,偶尔赢一回苏凤棠,少侠能逮着那群崇拜闲雁师兄的花萝卜吹好几天的牛。
“铺垫许久,就为了引你这一手。看。”苏凤楼看少侠松开手,旋即落子,少侠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执棋的手停在半空:这里不行……这里凤楼已经合围……这处?会被吃……继续正面交锋?也不行,已经没有意义了……
不论落在哪里,他都能推演出苏凤楼后几步攻势难挡,少侠悲愤道:“你偷偷引我入局!”
苏凤楼的拳头抵住唇,少侠发誓他听到了苏凤楼在笑他:“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因为下棋,少侠把自己的头发都挠乱了,原本规整束起的马尾前翘起一缕,苏凤楼看在眼中,笑意更盛。少侠以为苏凤楼还在笑自己的棋艺,难得生起几分脾性:“你总是赢,不下了。”
“好,不下了。”苏凤楼怕表现得太明显,轻咳道,“是谁说棋场交锋,哪能手下留情,坚决不许我让子,要我尽管放马过来……”
“你等着。”少侠认真地说,“待我来日潜心精进棋艺,必杀你个片甲不留。”
“……咳。”苏凤楼别过头,声音微微发颤,看得出他在努力忍笑,“咳,嗯……我等着。”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少侠说类似的话,少侠天生就带了股韧劲,总是越挫越勇,赢了便能高兴很久,输了就下次再战,似乎在他身上永远看不到“放弃”是什么。
也正是凭着这股子韧劲,西津渡之役,苏凤楼心魔被苏凤棠的笛声所破,恍惚中主人格的意识苏醒,看到的便是少侠迎着他的剑,身上分明伤痕累累,眸中的光却亮得惊人,他不顾一切地冲上来靠近自己,牢牢握住了执笛的手。
苏凤楼换走少侠的冷茶,往他手里塞了杯温热的。少侠边抿茶,边看他收纳棋盒,“我们做点别的?”
“你想如何?”
少侠托起佩剑,剑身带着剑穗在空中划出个完美的半圆,稳稳把持在他手中,苏凤楼认出这是他们俩一起编的剑穗。
“我看到你保养笛剑,又练习家传笛曲,当时就在想为什么不与你同练。”
苏凤楼想,难怪少侠今天突然换了身黑色劲装。其实少侠会用的武器很多,剑只是其中一种,苏家擅笛剑,因此少侠同他们对练,也以剑为主。
他自不允,两人行至湖边开阔处,少侠握住剑柄,“希望剑法没有生疏太多。”随后提醒道,“我要出招了。”
少侠压低重心,苏凤楼附笛于唇,音波与少侠掌心银芒同时迸出。青冥曲起、冷光闪急,少侠与他剑光相撞,叮当击节之声就此不绝于耳。
少侠得过剑圣指点,自己天赋也不,且对决过的剑客不知几何,自成一套刚柔并济的剑式。
苏凤楼瞬息而动,少侠知道他有一式颇为迅疾,立刻头也不回地反手持剑,堪堪挡住背后剑来,而后斜身换位,两人剑身交出金火之光。
身体站定,少侠拭去鼻尖汗水,兴致高昂道:“再来!”
苏凤楼以笛回应,绵长的曲调忽而高昂,音波循着少侠几番落足之处袭去,将少侠逼得只能靠近自己躲避,而后横转短剑,剑气激射而出。
两人都久未对决,此战当真酣畅淋漓。如此往来许久,少侠顾忌苏凤楼的身体,率先叫停。撤去内力后,少侠顿觉手臂发麻,想必苏凤楼也是同样的状态。
“凤楼,你歇一会吧,晚点我就去做饭。”
苏凤楼应下,少侠在旁边舒活筋骨,苏凤楼走到湖畔,将双手没入冰凉的湖水之中。
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容,苏凤楼看见自己唇角微弯,眉眼中尽带情意。水纹圈圈荡开,正如他此刻内心,苏凤楼怔怔地想:
原来他……一直在用这种目光看少侠吗?
心脏忽的抽疼了一下,水珠四溅,苏凤楼咬紧牙关:“怎么又……”
他知道,这是另一个“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