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一愣，显然想不到有人会这般问，见她神色坦荡，笑意温和，她也不细想太多，答道：“我们已经是较为偏苦之处了，不过若是姑娘再往里边走些，那里有一条河，河边都住着散户，房地，便是靠着给别人打杂过活的人们。”

妇人不知这对母子为何要去往那般地方，看他们衣裳华贵，又不似穷人家子弟，想让他们别去的话又咽了回去。目光微闪，喉头动了动，欲说还休。腹部突然一疼，妇人垂下眼帘，不再随意动弹。

三人一行不过在那农舍内逗留了片刻便离开。

那屋主忽地忆起眼前这惊世绝艳的男子便是白日所见监国公，见他身姿雅致，缓步悠然，正在犹豫是否将他唤住。

“啊！”屋里传来一阵轻呼，妇人压抑地疼痛。

屋主猛然冲进屋内，手脚有些颤抖，见妻子面露痛苦之色，双目瞠然，怒道：“那些人已走，你还想如何？”

妇人怀中一抖，方才说话男孩依旧双瞳闪烁不解；另一个孩子忽然抬起头来，赫然是成年人的模样——

她脸色惨白，看起来不辨男女，眼睛是细小的单眼皮，往上挑起极高坡度，乍一看似是单吊眼的诡异角度。唇色如死灰的白，甚至比肤色更白几分，她微微张开干裂的唇，之后不再有任何动作，却听到刺耳桀桀声音响起，如同钢铁摩擦声响。

“我要在此休养几日，不准惊动任何人，只要乖乖的，我自不会为难你们。”

见夫妇面露难色，那人又蹙眉道：“当然，若是你们敢动别的心思，那么就算我如今身体不适，也依然可以教训你们——就凭我在饭菜中所下的毒药——此药三日须一解，若三日内解药，即刻毙命。”

夫妇心一抖，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内心终究有些忌惮，不知为何突然惹来了这煞星，两人都未见过什么世面，担惊受怕之余，也只能遵从她所说的话。

…

夏武睿随着凤芷容从屋舍内出来，他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身后处处简陋的房屋，又看向凤芷容坚毅刚硬的侧脸，夜空中似有浅沫色泽打磨过，透出别样的细腻干净。他歪着脑袋盯了凤芷容半晌，才开口问道，“娘亲，你是要我看看别人家吃的是什么吗？”

凤芷容低下头，见他抬起的小脸上一片茫然，漆黑可爱的眸子中是迷茫和不解，她缓缓答道：“一半一半。”

语罢忽地停下来，拉着夏武睿的手，蹲下，与其平视，“你内心是如何想的？实话实说。”

“嗯…”夏武睿有小小的挣扎，担心凤芷容会因为他的说辞而生气，但又不想欺骗于她，所以他低头抿了抿嘴，欲说不说。

“你和我说过什么？以诚相待，绝不欺瞒？”

夏武睿猛地抬头，便见凤芷容永远清澈透亮的眸子中闪耀着浅浅暖光，如春花霎时于严冬绽放，带着奇异又和谐的美，眉目淡淡，似怒似漠，却在她瞳孔之中感受到另一片天地，他终是缓缓开口，“夫子说，我是君，他们是民，是臣，所以我所有的东西都要比他们好，这是必然的事情。若是我所特享的东西不复存在，那便是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故以，我所拥有的，是君皇的权利，所以…”

凤芷容看他越说头越低，奈喟叹，伸手将他拥在怀里，他的头舒适地伏在她的肩上，柔声道：“夏武睿，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对与，我只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判断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我们纵有不可摒弃的追求，也有不得不遵守的底线。”

东方旻立于一旁，眼前的画面如同被月色嵌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华流转时刻，又有如碧水浅浅，柔润千万里苍穹。这女子明明坚硬似石似刀，却总在某些时候，适时露出温和光华，那突然到来的柔和唇角，宛如乍开的天光，煞人眼。

她便如最坚硬的石头，只有浅尝慢看，才能探出石中乾坤——外表纵使如同钢铁硬朗，内心却依旧如水柔软。东方旻薄唇微弯，嗯，什么时候那突如其来的温柔能够因他而来呢？看了看在她怀里的夏武睿，突觉碍眼。

夏武睿似懂非懂，好似明了她的说辞，却又不曾经历过，内心终究有一份疑惑。凤芷容也不逼他，道理不尽然，眼见身受才是实。

他们沿着妇人所指方向而去，果然见到长长河流边，一排漆黑的帐篷，隐约闪烁着点点火光。沿河有零零散散的竹架子，上边歪七扭八地悬挂着一些衣物，随风飘荡，宛如月夜鬼魅，竟生出苍凉阴夙之感。

夏武睿只觉得扑面而来气息浓重墨黑黏稠，再看一眼河岸境况，河道蜿蜒，一路曲折缓缓流向暗夜尽头，便似恶鬼翻飞，内心蓦然升起恐惧之意。他不由得往后退去一步。

她握着他的手，温暖坚实有力，低头看向他，只觉那双眸——清透胜水，似有光华炫过，如九天之巅碧池之边，粼粼波光中温和荡漾，吹散所有已来的未至的灰暗。心中滕然就坚定许多。

东方旻微微蹙眉，凤眸不着痕迹地扫视那矮矮篷帐，伸手拉住了要前行的凤芷容，语气极淡，“那是极少一部分人的生活，他没必要知道。”

凤芷容转头看他，“那他需要知道什么？天之骄子？权力之巅？贵族世家规矩条框？”

往前一步，她与他对望，眼中毫畏惧，大义凛然，“难道世家权贵便是这世间极多的存在么？你们让他接受奢华，却不让他接受贫苦？纵他享遍云端甘甜，却不知陆上苦楚，伸手覆手间，永法触及真实。”

“人在世，总有暇顾及之处。”

凤芷容挑眉，对上他略含冷意的瞳孔，唇角轻抬，道：“怎么？觉得那里脏？穷？不堪？”

东方旻抿了抿唇，不说话。

“一个伟大的民族，是懂得包容一切生命的民族。”凤芷容转身，拉着夏武睿向歪斜的竹架走去。

那女子声音低沉悠远，却仿若包含了万物众生万千皮相，东方旻看向她，终于不再坚持。

凤芷容走到河头风口处，坦然自若地从随风飘摇的衣物中扯下一件正在晾的衣服，衣裳已干，不过上边有大大小小的补丁数不胜数，细节些的地方还有轻微的破洞，抖了抖，衣服似有淡淡异味，并不浓重。

她看了看，对比了一会，又扯下一件，一大一小，递给夏武睿。

夏武睿淡定比地接过那不怎么洁净的衣物，自从他抢过乞丐窝，穿过乞丐服，他对于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和他身上，已经接受得非常之顺其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