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他的嫌恶之后,她就很少出现在他面前。少到他归家那天在门口看了许久,快认不出她是谁。少到他只记得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快忘了她还是他的夫人。
他们最近一次的眼神交流,时间是他归来那天,地点是赵府门前。再上次,已经无法追溯。一定是年月深久,沾满尘垢,才被遗忘在不知名的角落,不复记起。
她有些不知所措,却不得不将视线从拼命绞着的手帕慢慢抬高,直至与他目光平行。
“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短短八个字,击碎她所有的伪装。潜藏在心底,她曾以为已经面容模糊的不满重新成长壮大,无处可诉的委屈,遭遇不公满含的怨恨,纷纷揭竿而起。它们擂鼓呐喊,意欲伸张讨要说法。最后,眼泪扛起大旗,奔流而下,气势恢弘。
赵盾静静的听,百合尽情的哭。绵延不绝的哭泣,传递的意义层出不穷。有被唤醒的对甜蜜过往的追忆留恋,有对从前遭遇冷落的怨怼,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有从前种种冤屈终于洗净,真相大白天下的欣慰。
从来没有哪一刻,泪水承载着如此繁复的重担。过去种种,一去不复返。没有任何物件能够抵偿一份深情被抵毁造成的伤害,没有任何言语行动可以挽救已经造成的遗憾。唯有将过去抛弃,轻装上阵,目视前方,才有路可走。
“过去是我太过执著,造成对你的伤害,是我的错。”百合由放声大哭转为嘤嘤低泣,情绪渐渐平复。赵盾又开口道:“幸好,我能活着回来,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旗帜已倒,百合的双眼大放异彩。“过去已经过去,还有将来就好。”
这是身为女子的卑微。不只百合,天下女子莫不如此。遇到一位能向你展露歉意,亲口承认错误的丈夫,都会感动不已,选择原谅。
普通男子的道歉,尚且可以被原谅,何况是位高权重,左右一国政局的大将军?他能开这个金口,已是难能可贵。
在男权社会的婚姻里,男性可以犯下无数错误。只要他想回头,肯回头,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妻子总会一笑而过,虽然心如刀割。女性地位的弱势和已被消耗殆尽的年华逼迫她们退缩。再多委屈也只能和血吞,不敢深究,忍辱负重,说服自己放长眼光,看向未来。
有人解读为无奈,也有人赞叹,称之为现实主义者的务实,深谋远虑。
百合是将军府的夫人,赵盾的正妻,有儿子在手,头衔还在,她便有了归依。至于丈夫的爱和关注,只可遇却不可强求。这是她待字闺中时便被训练灌输好的,不容他想。所以,赵盾能主动冰释误会已是大度宽容,她惟有感激万分庆幸不已。
当然,她虽不幸,却还算幸运。终于守得云开,见到明月,盼到赵盾的自省自觉。这要归功于赵盾遭遇的劫难——逃亡的十天,是上天对赵盾的惩罚,却是对她的恩赐。
老天爷像个小孩,有时玩心大起,试着拨弄天平,稍微平衡得失。损有余,补不足,虽是天道,偶尔人间尚可得。
“你能这样想,我感激万分。”赵盾的语气非常真挚,句句发自肺腑。
在芳菲的墓地,他曾说过,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种种,譬如今日生。他已负了芳菲,不能再愧对百合。
她们都是他生命里珍贵的解语花:一朵是白玫瑰,素雅和净。虽不言语,却隽永悠长,回味无穷,让他安心平和;一朵是红玫瑰,浓烈芬芳。牵肠挂肚,魂牵梦绕。如饮烈酒,令他辗转反侧,求之心切。红玫瑰早早凋谢,他要守好仅存的白玫瑰,不再让她枯萎。
“将军不必如此见外,我们是夫妻,应该相互体谅。”百合仿佛已在泪水中重生,哀愁褪去,闪亮起来。“今后,我们一起照顾朔儿。他懂事能干,将来定能为你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