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八月的一天,方自归看着办公桌上笔记本电脑的液晶屏幕,感慨万千。
这天是雷阵雨。乌云中一道耀眼的白光闪了一下,办公室里一下子很安静,紧接着雨点噼噼啪啪砸在窗玻璃上,跟着一声轰隆隆的响雷。坐在对面的物料经理站起身来,关掉了一扇开着的窗。方自归坐在那里,内心翻滚得像此时天空中的云。
明亮的液晶屏上,显示的是一封多卡集团一系列人事变动和人事任命的电子邮件,在这封很长的邮件里,方自归第一次看到“总经理”这个称谓和自己的名字紧挨着连在了一起。除了这条对方自归来说最重要的信息,邮件中也有另外几条信息与方自归有关。位于上海的大中国区总部将搬迁至陆家嘴并扩大办公面积,升格为亚太区总部。老卑升为亚太区总裁。多卡门业现中国工厂总经理阿纳和现中国销售公司总经理罗纳将双双于八月底退休,接替阿纳的是方自归,接替罗纳的是现中东地区销售公司总经理杰罗姆。
方自归知道,老卑一向认为,不当上亚太区总裁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现在老卑完整了。
方自归想起廖总说的外企里的阶级斗争和玻璃天花板,看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出现了变化。玻璃天花板虽然还是有,但明显升高了一些。阶级斗争虽然也还是有,可自己不满三十岁就当总经理,何尝不是阶级斗争的产物。
老卑一个人空降到多卡集团后,为了保证在公司里指挥得动,在阶级斗争中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渐渐在公司内培养了自己的嫡系。比如方自归,就是老卑安插在工业门事业部的嫡系。在公司亚太区的中高层管理人员中,已经有好多个老卑的老同学和老同事,但老卑在打造嫡系的过程中非常有原则,他绝不挖正在苏州徳弗勒任职的人,像方自归这种已经离职的,他才会考虑拉过来。老卑对方自归说:“我是徳弗勒苏州的001号,这间公司是在我手上建立起来的,我不能接受它有一天垮掉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外企,有阶级斗争,内企,那不是也有人民内部矛盾。
这时的方自归,才真正理解老卑催自己回国时,为什么说上海工厂机会最好。阿纳和罗纳快退休了,而广州工厂的香港人总经理,无锡工厂的瑞典人总经理,大连工厂的瑞士人总经理,都还年富力强,没什么意外的话,也就上海工厂能比较快空出总经理的位子。方自归心里不禁感叹,Besman简直是Best man,跟老卑是跟对了人。
然而,跟莞尔是跟错了人。
莞尔跟的男人是个什么人,方自归心想,能让她放弃爱情……可我已不是那个一穷二白的莽撞少年,莞尔,你看看我的欧亚工商学院MBA录取通知书,你看看这封邮件,你知不知道,你曾经爱过的人,还是有两下子的啊!
方自归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把这封邮件转发到自己还存着的莞尔的工作邮箱里,但最后,方自归放弃了这个想法。也许莞尔看到这封邮件,会觉得非常可笑,或者也许,她已经不在安达信上班了。她不是说过,这个行业离职率很高嘛。
四年都已经过去了。
方自归还是希望把莞尔完全忘掉,因为莞尔的名字总是和悲伤的情绪联系在一起。在大部分时间里,方自归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是,常常连续很长时间都不会想起莞尔了,她却冷不丁地出现在梦中。这个非常无奈,方自归希望,最好莞尔也从自己的梦中彻底消失,可这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父母来到上海后,方自归的生活质量急剧提升,但父母在身边,也给方自归带来一个烦恼,就是他们每次诅咒完莞尔及其一家人及其全体上海人没眼力之后,就催方自归快点儿找女朋友。然而,方自归对恋爱和结婚提不起兴致,没觉得身边有什么人能让自己动心,方自归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恋爱的能力,只剩下做爱的能力。
因为方自归总是按兵不动,方自归老妈亲自出马了。老太太在任何能与其他老太太交流的场合推销方自归,包括在菜市场,在小区物业管理处,在马路对面的那个酸奶店……比抗战时期中国游击队伏击日军选择的伏击地点都更有想象力。如果遇到其他老太太家里有二十五岁以下未嫁的姑娘,老妈就说儿子如何优秀,如何会挣钱,为方自归创造相亲的机会。
方自归第一次相亲的对象是上航一个空姐。方自归听老妈说是空姐,再加上老妈为自己找女朋友的事情唠叨很久了,怎么也要给老妈一个交待,便决定去相亲。方自归见到一袭白裙的空姐眼前一亮,不过两人坐下来后,方自归注意到一个细节,立即心里一暗。姑娘穿着一双凉鞋,方自归突然发现,姑娘的脚趾甲上涂了鲜艳的指甲油。
方自归对恋爱对象有一个不公平的看法——她应该是一片洁白无瑕的处女地,一直等着自己去开发,并且只允许自己开发。方自归觉得,十个脚趾都涂了指甲油的姑娘,是不那么洁白无瑕的,是不能接受的。方自归第一次相亲失败。
孜孜不倦的老妈,于是又策划了第二次相亲。这次相亲对象,是小区马路对面酸奶店老板娘的亲戚,一个幼儿园老师。老板娘告诉老妈,女孩子长得细巧,漂亮,就年龄稍微大了点儿,二十六岁,但是女孩子还没有谈过男朋友。于是老妈就擅自做主,帮方自归约好了见面时间和见面地点。
“二十六了没谈过男朋友?”方自归产生了怀疑,“这有问题啊!”
“能有什么问题?”老妈道,“你不是要纯的吗?人家没谈过恋爱,那才纯呢!”
一番交涉后,方自归虽然不想去相亲,但老妈已经答应人家了,也只好去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