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朗读课文的声音,夹杂着自己重甸甸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那种濒临睡眠和清醒之间的幻灭感非常清晰。渐渐地,他的眼睛慢慢聚焦,逐渐被拉回到现实来。眼前的景象让傅星河愣神——他看到了讲台,看见了黑板,看见了前面黑压压的人头,蓝色的校服。
还有整齐的朗读课文的声音。
这对他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样的场景,他只在十年前见过,这样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十年前。可是大脑清醒得像结冰的湖面,光滑得几乎泛着光,冰冷地照射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
黑板上方贴着方方正正两句话: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而黑板墙旁边的公告栏上则贴着高考倒计时的数字,这是他高三那年。
一篇课文朗读完了,讲台上,课代表朗声道:“同学们翻到《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
傅星河听得眉头轻皱,他低头捏了下自己的手指,有清晰的感觉——非常真实的感觉,没有梦境里那种戏剧化的天旋地转。他握紧手里的笔,接着在书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这个仿佛已经刻在他心脏上的名字,甚至比自己的名字都还要重要。
或许他不是在做梦,或许他真的回到了十二年前。
那林天呢?林天在哪里?傅星河忍不住站起来,旁边同桌扭头看他:“班长?”
同桌戴着眼镜,眼镜片厚得像是啤酒瓶,一副书呆子样,外号田鸡。
傅星河愣了一秒,对于同桌,他没有太大的印象,只记得姓氏。因为毕业后他就和班级里的人失去了联系,他一心向医,也没有加同学群,和老师倒是有一些联系。
“班长?”
傅星河没说话,眼神示意他让开,田鸡下意识移了下凳子,给他让出路来。
接着傅星河大步朝外面走出去,老师并没有出声制止他,因为傅星河一直是个好学生,还是年级第一。想都不用想,就这样的好学生,早读时间出去肯定是去上厕所啊!不像班上有些人,烟瘾犯了打着幌子跑出去抽烟。
但他没想到,这位全校第一同学没有去厕所,反倒是趁着早读的时间跑到了高一的教学楼,打算去泡小学弟。
傅星河看过林天的相册,也看过他的毕业照,知道他是一班的。
从十年后回来,一些差不多已经忘记的记忆纷沓而至,站在三栋楼中间的岔口想了半分钟,傅星河还是没能想起哪栋楼是高一的教学楼。
在他们学校,高一高二和高三是三栋不同的教学楼,一楼和二楼有通道将三栋不同的楼连在一起,一班就在一楼的尽头处。他们这届高三,正好就在中间这栋楼,傅星河尝试性地往左走,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他站在班级门口看了一眼,这里是高一。
走到这栋教学楼的尽头处,傅星河找到了高一一班。他站在后门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寻找着林天的背影。他从最后一排找到第一排,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记得林天说过自己在刚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上自己了,他记得林天跟他说的点点滴滴,譬如他那时候虽然刚上高一,但他是全班最高的学生,譬如他经常收到情书,每天都能收到许多封,还有各种零食、早餐。可是林天自己,却没有勇气把情书送出去。
在十二年前的时候,同性恋才刚刚从刑法里划除,这个年代,几乎没人理解这个群体。林天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他不敢说、不敢去冒险,只能偷偷地喜欢。
傅星河在一班教室后门站了许久,一遍一遍地反复确认,教室里有很多同学发现了他,扭头看他,说那个是不是高三那个……说他帅。他目光掠过这些回头看他的面孔,没有一个是林天——如果林天在这里,那么他肯定会回头,可是傅星河没找到。
他的存在,甚至干扰了早读的正常进行,高一一班的同学在窃窃私语着,“是我们全校第一,那个校草啊,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不是喜欢我们班哪个女同学?你看你看,他看了我。”
“你看他在找人的样子,在找谁?”
最后,连讲台上坐镇的班主任都惊动了,走到后门处,他和蔼地问道:“傅星河同学,你是不是在找人?”三年以来,次次考试都全校第一的学生,他当然认识。
傅星河点头道:“老师,你们班上有一位叫林天的学生吗?”
“林天?没有。”
傅星河脑子里嗡了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老师觉得纳闷,林天不是三班的吗,上他们一班干什么?但还没等他告诉傅星河这件事,傅星河就说了句“打扰了”,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那老师更纳闷了,怎么全校第一的同学看起来和丧偶了似的?
正好下课铃响起,教室里鱼贯般涌出人群来,傅星河很快消失掉,他回到了班上。
同桌田鸡正在帮课代表发试卷,傅星河坐回座位。
林天不见了。
——他凭空消失了。
傅星河双肘撑在桌面上,头深深地埋着,胸口紧紧地被撕扯,脖子那里越来越紧,几乎有些窒息感了。他甚至还能想起来,昨晚上睡觉前,林天趴在他耳边说爱他,几乎每一天,他都能听到这样的告白,他问林天会不会腻,林天很坚定地摇头,“永远都不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