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来了。”
月母眼眸中印出仇薄灯的身影。
她神情恍惚,连眼尾的幽蓝都不再妩媚,一瞬间仿佛只是个迷茫懵懂的小姑娘,素面朝天,还未抹上古艳,声音青涩,依稀带着一点等待数万年终于重逢的喜悦。
故人不言不语。
红衣少年立在金乌之上。
他背后是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朱红衣袂与日冕一起舒卷。太一横平,清光一线。他的面容,身形轮廓,修长的手指都镀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比撕破苍穹降临的赤帝古禹更像一尊神像。
他的瞳孔漆黑而沉静,印不出影。
四无相。
无天,无地,无人,无众生。
月母脸上的迷茫渐渐敛去,怨毒一点点沁出。
“您回来了……”她幽幽地说,尔后大笑,“您终于回来啦!”
幽蓝的华翎骤然展开。
月母的身形拉成一条直线,银杖杖尖在空中留下一串爆裂的電光。璇玑玉衡急速转动,千里之内的云海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就连怀宁君也处于这个旋涡的波及范围。
月母根本不去管怀宁君,根本不去理会自己算不算僭越,算不算犯上,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真心实意地追随过怀宁君。指挥妖潮进攻烛南也好,袖手看天外赤帝古禹杀死左梁诗也罢,她总是交叠修长双腿,高居云端俯瞰。巧笑嫣然地把玩蝎蛇美人惯用的手段。直到仇薄灯出现的一刻,她真正的情绪方才陡然被引爆。
三千里云锁天纵,三千里電封空横,云电交错成罗网,铺天盖地将仇薄灯笼罩其中。
罗网边沿,怀宁君如江中石,海中岛,白衣翩跌。
他将第三箭搭上弓弦。
烛南的人见多了变幻万千云象,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绚烂的云象。所有的云都变成了银色,雷電在其中孕育,每一团云都是万千雷霆。天空变成了一片刺目的强光旋涡,每个人都被迫闭上双眼,否则就将永远失去视觉。
然而,哪怕是闭上眼,眼前依旧亮茫茫一片。
只有修为较高的寥寥一部分人,才能勉强看清天空的战场。他们中一些面露迷茫,暴怒的月母展现出的实力已经超乎想象,而与她搏杀的人却年少得不可思议,一些则面露思索,似乎在苦苦猜测着什么。
唯独被老天工接住的君长唯神色悲凉。
云与电的旋涡急速绞杀,月母的身影从这片过于刺目的画布上消失。万千道雷霆同时朝仇薄灯涌去的瞬间,金乌昂首,对天啼鸣,三千丈的双翼猛然鼓振,岩浆一般燃血一般的火从日轮中涌出,顺着它的双翼横冲,如两道长而尖锐的刀,一左一右,切进整个旋涡。
旋涡被切成两半,天空被切成两半。
金乌破云图的瞬间,月母出现在仇薄灯上方,垂直倒立。她翎羽华丽,却借强光完美掩盖了自己的行踪,飞行更是无声无息,奇诡莫测。
并指成刀,月母凌空刺向仇薄灯头顶。
铛——
手刀与太一剑相撞。
月母一击落空背后的羽翼瞬间展开,毫不犹豫地扶摇而起。下一刻,一道剑光擦着她的脸庞掠过,窄窄的寒光印亮她狭长的眼,眼角的幽蓝。
剑光弧斜,斩进云海。
仇薄灯没有追击。
他的脸庞被照得苍白如纸。月母的那一记手刀虽然没能如愿,但暴戾的刀劲却透进太一剑身,连带仇薄灯的右臂轻微地颤抖。
“您不该这么早出现。”
月母嗓音飘忽。
那一缕残余的神魂是她们从大荒中带出来的,虽然不知道是谁用什么办法救了他,可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他的神魂残破成什么样子……神魂未定,灵魄未安就敢出来厮杀……他果然是早就疯了。
月母击掌大笑:
“您疯啦!”
仇薄灯无动于衷。
伴随月母的掌声,電光银锁冲破火流,再一次纵横交错。构成云图的水汽从沧溟升起,沧溟浩浩,无止无休,而金乌的火河难以为继。它身上带着一圈圈由符文组成的咒文枷锁,引动日火的瞬间,咒枷缩紧,收束它的力量。
那是空桑百氏用来匡正春夏秋冬四节气候的牧天索。
金乌啼鸣,鸣声郁怒。
電索云网收缩,仇薄灯空着的左手朝烛南九城遥遥一压。
万剑出鞘。
烛南九城中,上至山海阁阁老下至普通弟子,同时失去对佩剑的掌控。
所有长剑同时冲天而起,同时斩向云网网格交点。万剑齐啸中,罗网瞬息破碎。罗网尽碎的瞬间,電光丝缕未散,尽数敛于剑身,细碎火花游走。仇薄灯左手一翻,万柄长剑汇聚成一柄巨剑,随他并指一点,激射向在另一处现身的月母。
天地银光收敛,烛南九城中,但凡只要是个练剑的修士,都下意识地抬头去仰望这一剑,仰望这以念御气,以凡剑破神的一剑。
剑去纵横三千里!
月母横杖。
璇玑玉衡旋转,一道道清光或坠或弧或游,将她重重叠叠地包裹起来,浑然如天相。万剑归一的一剑与浑天相碰撞,一道道清光接连不断地破碎,一柄柄长剑也接连不断地破碎,月母身形跟着不断被震退。
最后一道清光破碎,月母的瞳孔印出迎面而来的残余巨剑。
另外一处。
仇薄灯点出那一剑后,红衣一晃,直接凭凤前行。太一低垂,剑尖在半空拉出一隙雪线。他迎向一点流星般激射而来的光。
第三箭,寅时星。
与前两支时辰箭相比,寅时星显得低调许多,它在空中经过时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通身漆黑,唯有箭尖一点微尘般的光。然而它速度奇快无比,转瞬即至,仇薄灯身形刚出,寅时星便到了面前。
太一起剑。
云团翻涌,如万众簇拥。
起剑式与寅时星相撞的一刹,以仇薄灯为中心,方圆百里同时一暗。白云成墨,昼夜再次颠覆,烛南九城中的人不论修为高低,全都难以窥探其中的厮杀。城墙上,半算子紧张地低头看推星盘,愕然地发现推星盘上所有星象全部消失。
天相隐没,是为“不可道”。
旁人只觉得晦暗,身处“寅时星”笼罩范围的仇薄灯却看到了万千星辰。寅时临近天明,月已斜落,天余群星,无日无月,是星辉最灿烂的时刻。是以寅时为星。漆黑的天幕上缀满星星。
不止三十六颗。
而是无数颗。
璀璨得就像一个至死追求的梦。
星河缓缓盘旋,千年万年千万年……只要一直不醒,就能一直沉浸下去。寅时箭不是被起剑式斩碎的,而是它自己碎去的,碎成了万千星尘,在空中诡异地回绕,形成了一个瑰丽流离的幻梦。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唯独针对一人的幻梦。
那是他死生所求,也是他死生所囚。
星尘包围中,太一的起剑停在半空。
梦里怎知身是客?
所有星轨拉直,万千星尘激射,瑰丽中杀机森然。
灿金细线刺出晦暗,就像烛南天气由阴骤晴时,几道光毫首先穿透黑云。下一刻,千万光毫破云而出。
幻梦崩塌。
太一剑起。
“似梦非梦转头空啊。”
烛南城中,修为不足以洞观天战的不渡和尚双手合十,低垂双眼,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高空。
一红衣一白袍,擦肩而过。
太一刺破怀宁君的肩头,秋水割伤仇薄灯的腰侧。怀宁君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惊讶仇薄灯竟然能断然地碎去漫天星辰,两人交错的瞬间同时回身,两柄剑碰撞在一起,又同时被对方逼退出上百里。
怀宁君倒退时,左手一抬,一点。
沧溟腾卷起一条千丈水龙,矫行激射,直奔金乌。仇薄灯长剑在虚空一点,就退势飘然起身,似缓实急,落到水龙龙首,顿足一踏,龙首蓬散成一片水雾。
仇薄灯穿过水雾,直奔金乌而去。
只见不知何时,缠绕在金乌身上似有形似无形的牧天索正一点点收紧。
似乎冥冥之中有人推动诸天的碾盘,将散落在天陲的风筝牵引回掌控……如果真正的有这么一个碾盘存在,那么收紧无形锁链的人一定根本不在意风筝完好与否——金乌奋力挣扎,身上已经出现伤痕!
…………………………
同一时刻,遥远的空桑。
苍苍桑木向八极伸展出广袤枝干。枎城的神枎占地数十里,已经足够庞然,然而百氏的这一株扶桑占地却已然无法算清到底有多少里。
白云在枝干上湍流,日月在流云中起落,它上通云霄,下达黄泉。无数齿轮在桑冠间转动,无数金银两色的锁链探出桑枝,或钉进地面,或钉进虚空。又有十二根巍峨白石表柱以神木为圆心,等距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