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道,第一当罚的,当是我辈仙枭。”
麻衣道士手提剑鞘,麻鞋沾水,立于沧溟之上,与一由骷髅扛锁艏悬红灯的高阁画船遥遥相对。
画船与麻衣间百里海面静如止水,止水之外,是妖氲如沸清云如雪,两者隔百里一线的止水泾渭分明。画船后的阴森妖氲里,飞檐高举,翼角嶙峋,若有百万妖鬼百万古怪。麻衣后的浩渺清云中,有鹤氅老者,有俊逸少者,林总只有八十一人。
“有意思,”黑衣白冠的青年侧躺在骷髅红灯画船首上,单手支头,另一手把玩几枚棋子,闻言讥笑,“十二洲仙门不是最爱自喻奉天命而行吗?怎么你们太乙高居仙门第一,要认罪天地?”
说话间,不见二者有什么动作,妖氲和清云忽如怒潮过江,猛然相撞在一起,妖氲中有百丈黑鳞巨影扭身绞来,清云中却无甚反应,唯见一线暗雪一掠而过。紧接着,便听得锵然声响,一条蛟龙倒飞落回画船之后。
一道飞光弧线,归入麻衣道士手中的剑鞘。
衔首挡重楼,飞光截太蛟。
太乙第一剑,叶暗雪。
“承恩难还,蒙道难泽,自是有罪,罪已万载。”
叶暗雪没去看归鞘的飞光剑,只转首望了一眼涌洲方向,见西南天幕上星辰晦暗,一抹似凶非祥的紫红。
他不复远望,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画船上的黑衣白冠的大妖牧狄,欠身行了一个礼。不仅是他一揖到地,连后面的八十位太乙长老皆是如此。
牧狄一挑眉,笑道:“这就是你们修士的做派?先礼后兵?”
“要动刀兵了,何必多礼?”叶暗雪道,“这一礼,谢的是牧岛主。今日哪怕不是我来,换做掌门再次,也该行这一礼。”
他并没有说是为什么谢。
牧狄嗤笑:“若我不受呢?”
“受不受,是你的事。”叶暗雪平静回答,“行不行,是我太乙的事。”
牧狄指间转动的几枚黑子白棋忽然一停,他的目光有一瞬间仿佛因为这句话落到了虚空中。
“惺惺作态!”
跟在牧狄身后的巨猿不知为何忽然暴怒,本就庞然如小山的身躯再次拔高,獠牙狰狞,口鼻之间流淌雷霆。
叶暗雪向前一步。
一步踏出,一道细痕白线从他足下平推而出,也不见有多大声势,只那么似缓实快地向前,二十里、四十里、六十里……所过之处,巨猿一掌掀起的狂澜就被推平抹去,百里一息即过,白线转瞬抵达骷髅画船前,破水而出,撞上巨猿的手掌。
巨猿一把攥住,低吼捏碎。
它动了真火,就要一跃出船,去把对面的道士撕碎。
“说多少次了,”白冠牧狄一伸手拦住它,声音懒洋洋的,“好歹也是半个岛主,都要踏上中土了,不要让人笑话我们三十六粗俗不通礼仪。”
巨猿落回船上,震得画阁一起摇晃起来,仍自郁怒未消。
“你这老道倒有点意思,可惜……”
牧狄一转手,将四枚棋子高高抛起。
昔年不周传道,千门千派,何其盛哉。与那时盛景相比,眼下这八十一人又能算什么?
四枚黑白棋子落下。
咚、咚、咚。
咚!
“区区一宗,也想拦道?!”
海水轰鸣如鼓,黑衣白冠的青年腾身化龙,直掠向对面的叶暗雪。鼓声中,所有妖鬼同时挣裂衣衫,现出狰狞的原型。
“一宗足矣!”
叶暗雪麻衣一振,掠水前迎。
他背后,余下太乙八十峰脉的长老齐齐向前一步踏出,清云沸腾澎湃,霍然排向东西两侧。刹那之间,东起烛南,西至鸣泷湾,千里之间云气涌荡,白练贯海,拉开一道巍然高墙,将百万妖鬼的去路悍然截断。
自三千年前颜掌门提剑上空桑后,太乙重出东扶风。
独拦三十六岛。
刀剑出鞘。
……………………
涌洲风起。
凯风旋转,地火在起伏的山岭上滚动,如一条蛰伏的火龙。
在太渊庄祭起火旗的瞬间,整个千里大阵立刻被引动,千万刀剑同时掠上天空,雷电在刀与刀,剑与剑之间流动,形成一片新的穹幕。从羽山到古祝山,从即翼山到柢山,全被電光笼罩,与地面蛰伏的火相结合,构成一张天上地下无处可逃的罗网。
雷霆凝滞在天空中,照亮每个人的脸庞。
这次出南疆的巫族族人站在巫罗背后,与正面的太渊庄七十二剑客相对峙。
师巫洛黑衣绯刀,独自立于虚空,黑衣猎猎。
清明风起,佛宗笑脸弥勒出现在西南角,双手合十,道了声“皆大欢喜”,云中迎风便落下一尊笑口常开的紫金弥勒法相;东融风起,药谷陆沉川飘身而升,青灰衣衫烈烈,抛起一尊丹鼎,风中便或盘或绕涌出九条青蟒;谷风风起,风花谷莫绫羽踏红绸而上……
一道、两道、三道…………
佛家法相,道家神通,武士剑意刀罡所化万象,纷纷而起。
一时之间,这千里樊笼被诸多异象淹没,或杀机森然,或气息内敛。然而不论是哪宗高人,面对这提绯刀独自出现的年轻男子,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怒色难掩。在座人,数一数,基本都能数出自家与他的仇怨来。
或师长遭杀,或亲友遭斩。
这一千年来,仙门也好,空桑也罢,有太多人死在他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