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一下。
“针对药谷和仙妖盟谈都不算什么大事,”陆净皱起眉,露出一抹戾气,“就怕他们是冲你来的。”
十二洲难得安宁了十二载。
然而,这份安宁可以说是维系在仇薄灯一人身上,除了他,再无人能在震慑仙门的同时,平衡妖族。若他身怀暗疾的消息被传出去,风波定然再次掀起,所以从炼丹到送药,陆净和父亲每个环节都格外小心翼翼。
偏偏赶在仙妖盟谈这个时间受袭击,不得不令人警惕。
“来就来吧。”
仇薄灯回答得漫不经心,依旧在同小木偶玩“戳一戳”的无聊小游戏。
陆净沉默片刻,瞅着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的小木偶,语重心长:“仇大少爷,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比不得本公子这种单身汉。某个人还等着你领他回家呢……丑媳妇都得见公婆,何况他这种拐了人私奔,一声不吭的……”
“不是我带他回家。”
仇薄灯忽然道。
“行行行,”陆净敷衍地附和他,“是你跟他回家,行了吧?”说着,陆净老学究般摇头晃脑,“可怜,太乙辛辛苦苦供出位小师祖,这么简单就被巫族拐跑了……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仇薄灯:……
“陆十一,”仇薄灯轻声细语,“上个月,我在书阁看到本折子,还挺有趣的,叫什么《回梦令》,你听说过不?”
陆十一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跑出没两步,他猛地止步,望向梅城的某个方向。
仇薄灯也望了过去。
抬眼时,他袖边若木灵傀的阵纹忽然闪烁了一刹那,光芒晦暗,几不可察觉。
…………………………
庄九烛,庄大少主,蜷缩在阴冷坚硬的洞穴里。
耳中皆是甲虫鳞足摩擦声,鼻前满是腐肉淤血的臭味,二者相加,熏得他头晕眼也花。
他为何在此,说来话长。
这位大少爷打惊鸿白驹舟下来后,打听出知音们的下落,朝天池赶来了。梅城依山而建,看着天池山就在眼前,实则上上下下,房屋错落,十步九迷。庄大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自个出门,好在牢记“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不破真理,一路走一路问,摸索了过来。
半途好不容易远远瞥见知音们的影子,一转眼就又没了。
庄九烛在别的事情上向来信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唯独对画画格外坚持,丹青不辍,情种彩墨。眼见知音们一转即没,心说这哪成啊?愣是咬牙,死追不放,最后竟然一路误打误撞,撞到这地底魔窟里。
……天知道,梅城为什么会有这种鬼地方。
庄九烛小心翼翼地向下瞥,瞅见四位知音屏息凝神,潜伏在另外不远的地方。他有心想过去,喊他们一起逃出去,奈何地窟烛火摇曳,有人看守。庄九烛只好又往石窟里缩了缩,半生不熟地运转师父教的敛气诀。
——古有琴者深山觅知己,今有纨绔地底救知音。
我可真是个德华兼具的一代丹青大家。
庄九烛颇为自我感动。
叶仓等人可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二三十丈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奇葩在。
原本几人得了“陆师叔”的见面礼,是想去酒馆胡吃海喝一顿。半路偶然遇到有鬼祟的黑衣修士私掠凡人,还以为西洲也像之前的烛南九城,专掠凡人去作青楼妓/女,便一路匿形掩迹追查了下来。
最终,在梅城西南角,极其僻远处,发现了这么个地底密窟。
地窟深百丈,不可见天日。
位于寒脉交汇之处,内蕴冷气而不发,原本应该是梅城的一处冬眼。如今不知被谁做了手脚,改造成了一处阴穴,壁刻阵法,借天然地势和百余根悬挂铜钟的锁链将凶煞腥气严密封锁。
窟中有一血池,无数具女尸起伏其中。
血池雪尸,百鬼篆。
是引魔阵。
“引魔阵”算是个半新不旧的玩意。
说它新,是因为它正式出现的时间只有十二年。说它旧,是因为它脱胎于此前的“请神术”。天外天未坠未碎之前,十二洲以玄清门为首的修士,能够通过祭祀的方式,请上天之神,降于人间。后来师巫洛登天梯斩诸神,神君剑毁云中城,此术此脉,就此断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当初令古今翻覆的大动荡里,九万天神被师巫洛杀了个七七八八,到底还有点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在人间难存正位,索性尽入大荒,变成了“魔”。曾经的“神降”,就便成了“引魔”。
火光摇曳,两名戴鬼面的男子进来了。
像是主事者。
叶仓示意师弟师妹闭目敛气,以免视线被发觉,自己目含清光,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两人,一个高瘦枯槁,形似骷髅,一个体宽形胖,肚腩肥大……叶仓猛然想起茶楼中听到的笑谈。
——百弓庄庄主!
“大人,请神术,到底是成了还是未成?”百弓庄主随同荒使走过血池的廊桥,抵达祭坛中心。他声音很轻,像唯恐惊扰到什么。
阵法上,一片蒙蒙的黑雾。
翻卷滚沸。
像有什么要破封而出,却又被死死束缚住。
气息极其晦暗,古奥幽深。
“按道理,阵成晦现,应该是有某位尊上,降了一缕神识才对……或许是你祭祀不够,尊上不屑降下神识,只赐了你一点荒冥……”荒使一边俯身查看起连通血池的阵法,一边问道,“你前几日探查得如何?我可告诉你,这是荒君亲下的命令,至关重要,你若完成得好了,入幽城的事就十拿九稳了。我再替你美言几句,得荒君赐骨更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的自然知晓,”百弓庄主感激不尽地拱手,“前几日小的舍生试探了……只是还未近身,就被扔下天池山了。”
荒使皱眉。
他侧首,挑剔地看了百弓庄主一眼。
“就你这歪瓜裂枣的尊容,不被扔下山才怪。”随即,荒使也忍不住笑道,“别的不说,单姿色而言,神君世之第一。嗯……美色当前,自不量力情有可原。”
鬼面下,百弓庄主一张脸涨得青紫。
“大人说得极是,小的原本是想,我本性荒唐好色溺淫,以我素日风评,借色令智昏为由,贸然接触,不易让神君起疑,”百弓庄主心中恼恨,没奈何,还得赔笑,“如今想来,小的却是不自量力,下次,我遣个容貌端正的后生去试探好了。”
二人说话间,都没发现祭坛中,黑雾翻卷腾聚,越发诡异。
仿佛幽冥大门打开。
妖魔与恶鬼正在厮杀争夺重返人间的契机。
谁的执念最深,谁的偏狂最重。
荒使细细探查,终于发现一道极细微却也极关键阵纹略微偏斜,大概是受此地流转的寒气影响。
他凝神,注气入阵,调整阵纹——也不知赐下荒冥的是那位尊主,大阵艰涩浩海如海,只更了不到一厘之距,全身精血就隐有要被抽干之相。他急忙撤手,起身,道:“三日之内,你再寻——”
轰!
浓墨于百丈深的地窟中炸开。
所有铜钟重锁刹那断裂,暴戾至极的森然杀气横扫向四方。
无数碎石隆隆砸落。
洞壁上,叶仓反手抽刀,横格于横,竭尽全力地护住师兄师妹。更高处的庄九烛连哼都没来得及,两眼一翻,就震昏过去了。祭坛上,荒使首当其冲,凄厉哀嚎一声,连骨头带魂魄,直接化为齑粉。
修为远逊于他的百弓庄主竟然苟活了下来。
但他宁愿直接去死。
一只苍白虚幻的手自黑雾中探出,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百弓庄主眼睛向外凸,无数死魂灌进他的体内,撕咬,啃噬,一寸一寸凌迟过肌肉与骸骨。他咽喉臌胀,想要撕心裂肺地哀嚎,却只能发出嗬嗬怪响。
“……是我的。”
恶鬼扼住他的咽喉,慢慢举起,手指一点一点收缩。
他气息暴戾,浑浑噩噩,妄念如魔。
“谁也不可以碰。”
血花炸开。
百弓庄主从头到脚被缓缓碾碎,又被强行拘起,一遍一遍重复死与生的折磨。洞壁上的叶仓心惊肉跳,气息难以控制地波动了一下……不好!叶仓立刻就想护师弟师妹后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雾中,苍白模糊的形影没有转头,但一股森寒已将太乙四人笼罩。
——百弓庄主到底引来了幽冥的什么妖魔?
晦暗汹涌,至寒至冷。
忽然,一线光从天而落。
百弓庄的地下密阁被一剑破开。
清风直灌。
扼住百弓庄主咽喉的恶鬼抬首,纷纷扬扬,一片白雪夹红梅,少年披天光而来,挽剑如拈花。黑氅飞扬,露出一节伶仃腕,两枚夔龙镯;红衣翻卷,成霞,成火,成一切痴念所指的心魔。
少年似有所感,低垂眼眸。
一低头,一仰首。
飞花飘落,光影交错。
仇薄灯指尖忽白,剑难续握。
“……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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