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一页翻过,陆净最终将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晋:“我不能将它交给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晋拢了拢袖子,仰头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个大漩涡,有百氏借助扶桑窃读人间气运在前,便纵是神君与太乙亲掌日月都要遭到诸多揣测。整个十二洲都堪称与百氏仇深怨重,若当真有百氏遗民出现在空桑,无论是仙门,还是三十六岛,都绝难坐观,届时又是一场腥风。在下今日将这份名录交付与陆公子,不过是想,或许您可以与山海阁阁主商议一下,择其中一二,来传授历法……我知道,神君历术无双,可神君要权衡整个天地就已经举步维艰了,余下的琐碎小事,若能由众人协力完成的,便该交诸众人。”
陆净沉思了片刻,将名册收了起来。
若论历术,除去仇薄灯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下来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论是人还是要,都痛恨万分的百氏遗民。
神君第二次陨落后,以《天筹》为代表的历术在万载时光里,为空桑百氏所垄断,以至于当初左胖子拿着仇薄灯写的小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阁阁会上大杀四方——历术的断层可见一斑。
“只是传授历法,不能改变百氏如今的状况。”陆净慢慢地说,“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与承诺。”
北葛子晋没有觉得失落,反而显得更轻松了一些。
“我知道。”说着,北葛子晋笑了笑:“说来惭愧,传扬历法,授民以时,本来就是百氏之职,当初神君就是为此立的空桑。只是……”
只是后来空桑的历官演变成了牧天氏,造福万灵人物相生的《天筹》成了绞在十二洲脖颈上的牟利之锁。
这些不用他说,陆净也知道。
“历象关乎民时,即上应飞禽走兽的物候迁徙,又下照黎民百姓的农事土工,不知物候,不知时令,无以成众生,是故昔年神君亲撰《天筹》,好让人们知道何时虫蛰,何时雨及,虫蛰方可焚荒,雨及便可播秧。物与候相齐,人与百兽万禽相生,时序因此流转,万物因此承德……神君当初希望的应该就是天下人人都知历法,人人都能齐物候而丰寒年。”北葛子晋低声问,“这也是我们这些百氏罪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陆净没有说话。
“冬至到了。”子晋望向院外,轻声说。
天寒而雪。
远远的,城祝司的钟声响了。
…………………………
钟声在风雪中传开。
小粥铺的棚已经化作齑粉,大如斗的雪花垂直坠落。
破碎的桌与倾倒的酒横亘在中间,一地狼藉。神君还在咳嗽,牧狄的手也在向下滴血……太多的事,太多的言语,只能把爱和恨熔铸在一起,铸成双刃的刀剑,割开皮肉与骨头,让血沥沥地流。
愈不合,好不了。
“三十六岛再怎么憎恶十二洲,也守了十二洲万载有余。”牧狄冷冷地开口,不去管伤口,“欠你的,我们妖族还了,现在该你还欠我们妖族的。还完了,就从此两不亏欠,再不相干。”
神君拭去血迹,垂下手。
他说:
“好。”
城祝司钟声十二响。
游子自城门而入,归心如箭地回家团聚。马车车轮碾过大街小巷,扬起簌簌白雪。黑衣百冠的青年越过一地狼藉,与黑氅红衣的少年擦肩而过。
一个向前,一个留守。
谁也没回头。
梅城里,相好的知交在街头巷尾重逢,大笑着相拥,妻子与丈夫在门口执手,即又笑又哭地往里走,老人拄着拐杖,半真半假地埋怨,小孩子们又笑又闹……到处都在上演欢欢喜喜的重逢,唯独老胡同里,早粥铺外一行孤零零的脚印在雪地上渐行渐远,很快就被雪覆盖了。
木门“嘎吱”开了。
胡老妪一手拉住小孙女,一手推开木门。
她老了,又聋又哑,最近几年都靠孙女做她的耳朵和嘴巴。孙女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懂。一老一小站在石阶上,望着只剩一个人的少年,小孙女仰头看奶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神君俯身,将一块金锭放到还算完好的木椅上。
“抱歉”。
他低低地说,然后起身,也走进了风雪中。
“伞!您的伞!您的伞落下了!”
小丫头松开奶奶的衣角,嗒嗒跑下石阶,抱起靠在石阶旁的油纸伞,大声喊。
神君没有回头。他没有撑伞,也没有将黑氅的帽子拉起罩上,雪花很快就沾满了他的头发。远处,天池山的红梅被大雪模糊许多,今天山顶的雾也比往常大了许多,巍峨的天池山一刹苍然。
神君也走远了。
他的背影单薄得好像随时要倒下,可他依旧在向前走。
白雪老山头,旧友作新仇。
……………………………
城祝司的冬至钟声一停,城中家家户户全都忙活起来了。在梅城,基本上,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一株苍苍然的老梅树。今天是冬至,也是梅城人一年里最重要的“请龙剪”的时节。
所谓的“龙剪”,其实就是一把由飞龙收尾交缠成手柄的银色大剪刀。
相传,很久以前,有银色的飞龙衔着梅花路过。
银色的飞龙见山顶有一片湖,碧蓝得像天空的镜子,就停下来在湖中休息。飞龙喜欢这里,就松口让梅花落下。从龙口中落下的梅枝化为天池山顶的红梅林,那是由整座城人一起供奉的梅母,散落的花瓣化为山脚下各色各样的梅树,那是各家各户分别供奉的神梅。
后来人们将照顾梅神,替梅神修剪病老枝干时用的剪刀铸造成飞龙的形状,以此纪念当初衔梅而来的飞龙。
“站好站好!别乱跑!”
妇人捧着温热的水出来,呵斥顽皮的孩子。
“过来洗手!”
平素再怎么溺爱孩子的母亲到这个时候也严厉得眼里容不下沙子,孩子们“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过来,在母亲的监督下,一丝不苟地洗干净手。不仅是孩子,所有人都过来,把手洗净。
净手之后,最年长的老人带头,点燃香,恭恭敬敬地给院子中神梅敬上三柱香。
“梅神至景甲年起,护我柳家,至今已有两百六十二年……”
最年迈的爷爷在儿子的搀扶下,一句一句地给子孙们讲述梅神庇护家族的历史,细数其中一桩桩庇护之事,一件件恩赐之物,絮絮地叮嘱孙儿,不可使明火近神梅,不可使铁石倚神梅,平素要多多留意,见虫必捉,见啄木之鸟,必立刻驱逐。
最后,老人清嗓高声道:
“——请龙剪!”
立刻就有子辈中,由老祖父亲点的,最细心最熟知梅性的主剪人出来,净手三回后,掀开庭中正案上的托盘,请出代代相传的银龙剪。双手持剪,在兄弟们扶梯的帮助上,登上梅树,仔细小心地给神梅修理旧枝。
“龙梅剪呀清旧霉,旧去新来呀,春来好发枝丫……”
女人们拍起手,足尖点地,轻轻地哼唱起曲调温婉的民谣。
“春来好发枝丫……一岁一新芽……”
老人拄拐,监督孩子们认真学习父亲们是怎么照顾梅神的,见哪个不认真,就抽棍子冷不丁打一下。孩子挨了揍,一缩脖子,不敢再分心。等以后,他们的父亲像爷爷一样老了,就该由他们接过代代相传的银龙剪,去照顾院子里的神梅。
梅花瓣纷纷扬扬。
落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身。
是梅神,在轻轻笑呀。
“……梅神笑啦!梅神笑啦!”
孩子们鼓掌,欢欢喜喜地跑上前,从父亲叔伯手中接过请下来的梅神旧枝。
它们被放进一早就准备好的大瓷碟里,由一家之主的爷爷亲自选出最好的一枝,插/进花瓶里。花瓶被端进屋中,与三两颗红彤彤的苹果,一二串火红的爆竹摆放在一起。孩子们又唱起了梅城的《十喜歌》。
这一次,末尾唱的是:
“九九消寒,岁岁平安。”
遥远的御兽主宗,大雪满山。
山门上,一颗巨大而美丽的银龙龙首高高悬着,只剩下两个黑洞的眼睛仍在望向天空的白云。它的龙角有一眼数不清的枝丫,就像一片小小的森林。积雪落在龙角上,堆起很高才落下。有毛茸茸的鸟儿飞起飞落,叽叽喳喳。
……神君呀。
阿绒长大啦。
……………………………………
仇薄灯在胡同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许该回天池山,去继续算未尽的星表,也许该去问一下陆净和不渡,招魔引查得怎么样了,又或者也许该去……该去哪里呢?
哪里都不能去。
他只好一直一直向前走。
“……九九消寒,岁岁平安,”耳边是院墙内,家家户户都在唱的祝福歌谣,“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都会平安长大。
仇薄灯不想听这个声音,可歌声无处不在。
最后,他停了下来,后背抵住冰冷的石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血衣黑发的年轻男子忽然凭空出现在小巷中,垂着眼,一言不发地揽住他。仇薄灯知道,刚刚的事让他生气了。
仇薄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
他只能偏头,露出个苍白的笑容:
“阿洛,你听,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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