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沉舟侧畔病木不为春
总执事诚惶诚恐地听自家阁主将天下闻名的十二书庄骂了个狗血淋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不小心引起阁主的注意,就连带地把自己也给剁了。好在阁主大人到底还记得事情紧急,轻重有分,一边骂,一边一目十行地把檄文大概翻了一遍。
“袁沐,”左月生从厚厚一叠文章中,抽出一张,“这家伙是谁?老子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阁主,这位是洛水书庄最精通历法的大儒,”总执事赶紧开口,“《青天图》就是出自此人之手,为十二洲历学流传交广的一副天象图,因此在涌洲、沧洲以及兰洲东部一代,颇负名望。空桑百氏未灭时,曾将此人奉为客卿。”
“空桑百氏的客卿……”
左月生想了一下,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清日说》就是这老不死写的?”
十二年前,清洲大劫刚过,晦明夜分未至,还只是太乙小师祖的仇薄灯一剑斩断清洲金乌身上的牧天索,牵连引动清洲洲内的瘴雾。当时有不少走荒人因瘴雾流动的变化与物候的反常,误走错路,葬身瘴雾。
当时,就是这个叫袁沐的所谓大儒,写了一篇《清日说》,广为流传,为涌洲宪翼千里大截杀推波助澜。当时,还因为有书生在茶馆高诵《清日说》,陆十一险些把人揍死,闹出人命来。
总执事点头。
“大爷的……”左月生差点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老子初就该直接塞了他的嘴,把这家伙沉去填粪池。”
——那时候,山海阁对仇薄灯和师巫洛离开烛南和清洲,不加阻拦,承受了来自三十六岛、空桑百氏还有他洲仙门的不小压力。阁中虚弱,无力应对空桑提出的枎城查看金乌的要求。
在太乙宗的震慑下,最后双方折中,由空桑百氏和仙门共同选出一批非百氏的历师,进入清洲,在山海阁的监督下,共同查看新的金乌与新的日出中心。
袁沐就是其中一员。
左月生差点就要把这胡说八道的朽儒给套麻袋填粪坑,奈何已非昔年被流放东西,街头跑马,巷尾遛狗的赖皮了,身在烛南,九城在大劫过后,百废未兴,又需应对新敌,如困樊笼,不得自由。
“刚好这次一起把账给算了,”左月生在雅间中踱步几圈,喃喃自语,声音里的森然冷意,听得旁侧的总执事为之一凛,不敢贸然出声。沉思片刻,左月生忽然又问道,“奇了怪了,晦明夜分后,跟空桑百氏沾边的都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帮子书生不都最喜欢标榜自己的清傲风骨,怎么他们就没把这酸臭老头子用唾沫淹死?”
总执事赶紧解释道:“阁主,当时空桑百氏势大,天下书庄,名士大儒,十之八九都曾受过百氏望族的邀请,参加过那么几次空桑清谈。晦明夜分之前,受邀为百氏中某一族的客上卿,是一时之风尚。若有人要以此来攻讦他人,便很可能将自己的师长亲朋攻讦进去。”
左月生连连冷笑:“好个仁义道德!好个清正风骨!真真是一代圣贤!不给他们立块碑,当真是可惜了。”
总执事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也不是没有对此加以抨击者,不过那些人门生较少,比不上这些人。而且,以袁沐为首的一众大儒,在晦明夜分后,立刻对空桑百氏大加痛斥。其后,太乙与三十六岛相持未定,还未西返空桑时,便是他们率先对百氏遗族加以追杀清缴……”
“哦,”左月生明了,“白眼狼被自己养的白眼狼给咬了,呸,活该!”
眼下,空桑百氏的遗族人人喊打,名声秽不可闻,其中还有大半是多亏这些“大儒”“名士”所赐。
“……其时,袁沐之次子,本来娶了空桑太虞氏的女子为妻,相传,夫妻恩爱,伉俪情深。袁氏次子不愿奉父命,手刃妻子,连夜带她逃出洛水书庄。袁沐老儿得知此事后,痛心疾首,将亲子与媳妇一并亲手诛杀。这件事传出后,小人认为,对他挽回声誉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大义灭亲!精彩精彩!”
左月生连冷笑都懒得冷笑了,直接鼓掌。
说到这里,连总执事也是颇为不齿。
十二年来,山海阁在新阁主的带领下,行事作风,与以往多有所不同——简单地说,以前左梁诗阁主在任,山海阁好歹是打着“海纳百川,粥济天下”的名号,行商作贩,多有顾忌。而等到左月生担任阁主,压根就懒得管那层遮羞布里,干脆利落,就摆出一副“废话少说,老子只想赚钱”的流氓嘴脸。一心一意,专注捞油水,发大财,所用敛财手段之刁钻,之花样百出,之……呃,不要脸,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为此,山海阁没少受十二书庄的讥讽。
抨击他们身为修士,毫无仙人做派,一身铜臭,俗不可闻。两眼只观金银玉,一心只生不义财。
也不想想,晦明夜分前,清洲刚遭一场荒厄大劫,前任阁主清山镇海时,亲手诛杀了阁中将近半数的元老。尔后晦明夜分,又恰逢山海阁镇守不死城,烟画棠夫人带精锐前往南辰镇守,全部英魂镇塔。短短不到半年间,内外重创,风雨飘摇。
若非新上任的左月生阁主当机立断,不惜受人讥讽嘲笑,勒令山海阁一转以往只收天材地宝,主商仙门的习惯。从仙到凡,从凡到妖,皆与往来商贩,连派出弟子,护送走荒人,运送粮食等等杂笨的生意都做。山海阁,又何以渡过最艰难的时岁,在短短十二年间,振兴至此?
再说了。
十二洲瘴雾流转,洲之四季大为不同,日照月华也各具殊异。有城粮丰而布薄,有城产石盐而稻谷难生。他们山海阁联手天工府广创耕具,大力推广,贩运粮食,以溢济匮,使得这十二年,死于饥饿寒冻者,比之以往,大大减少。
就冲这两件事情,山海阁九成以上的长老执事,就对自家年纪轻轻的阁主佩服不已。
反观那些所谓的书庄,除了指手画脚,还能做些什么?
明明大部分书生,一辈子不见得斩杀过多少妖鬼,救过多少人,却天天理所当然地将天下视为己任。落笔不是指点这个,就是抨击那个。满腹之乎者也的经纶,就真个将十二洲当成自己笔墨纵横的地盘了。
想到这里,总执事忍不住对左月生左大阁主刚刚骂的那一通话,深以为然,觉得堪称是金科玉律。
不愧是仅仅十二年,就令山海阁这株万载老木重获新生的左大阁主!
“不过,阁主,”总执事小心地道,“袁沐此人,于历法上,确实有所造诣,且门生极广,久成荫蔽,枝连蔓绕。所谓‘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却连宠爱多年的亲子,都能亲手诛杀。若是此人在引动眼下的口诛笔伐之风,恐怕普通的士子儒家难以同他相抗衡啊。”
“直接剁了得了。”左月生毫不犹豫道,“剁了后,把他的舌头给我扔去喂狗。”
“阁主,”总执事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慌忙道,“眼下是众口悠悠,若把他给剁了,恐怕于事无补,反而会给事态更添一重祸乱……阁主,您……”
“行了行了,”左月生一挥手,“屁用没有,一边去,当老子不清楚吗?”
总执事这才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左阁主为给神君出气,一怒之下,真就不管不顾把袁沐老儿给剁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就真没办法把袁沐这人给收拾了吗?总执事忧心忡忡。
左月生瞥见了他的神情,嗤笑一声:“区区一袁沐老儿,有的是办法阴死他。”
说着,左月生开始在布置精致风雅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转了两三圈。
左月生猛然看向总执事:“你,立刻让人去找几个名望不低,当曾经跟袁老贼竞争过空桑百氏客卿之职未成的家伙,带上重金和雷灵炮去,一定要快!限你在一天之内办成此事。另外,寻找到一与袁老狗次子相似之人,带我手信,带他去找药谷谷主。此外,调动山海阁飞云司,彻查洛水山庄这些年的账簿,彻查其庄下佃户人口与修士多寡……调查袁沐老贼的家私到底有多丰厚,将之全部公之于众,并秘密请人加以质问——哼!既然想给自己立个圣贤的牌位,那现在西洲大难,苍生苦厄,有多少钱财不都给我献出来,也配称什么‘心念苍生,两袖清风’的大儒?”
左月生的震怒已经被压了下来,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当初枎城少年的混账气概。
——既然对方早已经手段下作,没道理他们就该被各种条条框架束着。
就该比比,谁更不要脸,谁更不择手段,谁更行事歹毒。
“……三个月内,山海阁文坊,停止其余刊物之册印,将所有版刻与墨师全都集于此事。”左月生怒火万丈归怒火万丈,思路却清晰非凡,他一面井井有条地口述吩咐,一面于脑中迅速推测每个环节的缺陷弊漏,“……记住,明面上不可单独偏袒一方,袁沐这群人写的那些东西,表面上要能跟我们自己找的文人,写的文章势均力敌。刊印这些人所撰之文时,另寻明面有清誉的人,等袁沐‘大义灭亲’的次子被人发现。等大家都听说,他其实为父亲包庇,假死得生后,这些年过得比什么都好后,再引动他们去质疑袁沐等人是否在十二年前追杀空桑百氏时,有所藏私……”
“另外,写信给陆十一并其余与山海阁关系良好,对妖族亲善的剧家,请他们捡阅旧稿,于最快的时间内,汇编出以下内容的话本……”
“再者,整理此次率先发声的书庄名册,汇编后,送过来给我看。”
“……”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传下。
总执事一边满头大汗地听着,一边飞快地记着。
一边满心忧虑地想,这可当真是什么无聊手段都用上了,跟仙门的“仙”字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了,一边又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只觉得,就该如此!
最后,左月生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让他们狗咬狗,狠咬一口毛!等咬个半死,就该我们上场了!”
“是,阁主!”
总执事肃然应下。
左月生脸色好看了一些,转了一圈,转回原来的位置,也不在意刚刚椅子上被自己踩出几个脚印,一挥袍袖,重新落座:“对了,仇大少爷那边什么消息?陆十一他们又在做什么……怎么连他们也对三十六城的事情没有察觉……”
“回报阁主,神君离开梅城后,就不知去向,下边诸阁都说未见到神君在哪座城池现身。”总执事答道,“陆公子和叶仓大人同去鹤城,娄大人同样现身鹤城,而普渡佛子在梅城留守。”
“仇大少爷不见了?”
左月生顿时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