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渔民的鲜血泼洒在他脸上。
他终于懂了何为敬畏。
在知晓敬畏后,仍自心怀勇气,才能改变注定发生的一切。
“敬畏平凡,敬畏苍生,敬畏天命。”
“弟子记住了。”
小道童认真地点点头。
半算子笑笑:“带它先去研究研究,等你掌控了它,真正的定魂箸就会出现了。行了,去把净室和书房先打扫一下对了,不许用灵气。”半算子毫无心理负担地以师父的身份,公报私仇,“这叫锻炼。”
小道童鼓了鼓腮帮子,抱着定魂箸仿器走了。
半算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我算是有些明白师父当初知道推星盘选了我后的心情了,”他头也不回,低声说。背后的云雾散去,三十几位披着鹤氅的鬼谷长老走了出来,各自携带一件天卜之器,“骄傲、欣慰、担忧”
“师兄在天有灵,会高兴的。”
一位长老道。
他口中的“师兄”指的是鬼谷上一任谷主,半算子的师父,俗名鹿寻的上一任鬼谷子——也是鬼谷最离经叛道的一任鬼谷子。和他相比,半算子以前豪掷千金地请人让自己算卦,都算不上什么叛逆之举。
——毕竟这世上,能干得出来,把历代祖师爷的骨牒打包带走,进了大荒的仙门掌教,迄今为止,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
按道理说,作出这种大不敬之事的,就算身为掌门,也要成为宗门禁忌。
然而鹿寻与牧鹤长老一道,成为了鬼谷的传奇。
牧鹤开天门,鹿寻燃魂灯。
他们洗净了鬼谷的旧尘埃。
此后,半算子就任谷主,将余污用力洗去,其间数次亲手斩杀同门师长漫漫万年,需要清山镇海的,不只山海阁,而是十二洲的绝大部分仙门。时间漫长,总有些黑暗滋生,总有些贪婪的藤蔓蔓延。
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斩断,不敢清扫。
将错就错,酿成大祸。
——恰如今日的御兽宗。
推星盘自半算子袖中滑出,他看了一眼星盘表面,沉声道:“出发!”
一众长老登上一艘状如白鹤的飞舟,飞舟扶摇而起,流云从舟边沿掠过。半算子站在甲板上,在离开鬼谷之前,他忍不住低头俯瞰。
鬼谷的云雾被飞舟腾起的气流振开,老松露了出来。古松下,仿佛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盘膝而坐,朝他笑着,微微颔首。
说:
长大了。
半算子转过头,用力眨了眨眼。
老师,放心吧。
飞舟隐没进云层,继山海阁之后,赶赴西洲。
西洲,御兽宗。
哗啦——哗啦——
漆黑阴冷的地底,曾清耳朵贴在生满潮湿青苔的石面,听山壁坚石传来的模糊水声。那是怒江冲击山峰腰部的声音。
地牢位于御兽宗主宗一座孤立的山峰底下。宗门犯了重罪的人,会被从这座山峰最顶端的一个洞口用绳子坠进来。落到底的时候,绳索就被割断,被困其中的人灵力封锁,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怎么都不可能逃出去。
曾清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里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外边的宗门到底是什么样子。
江潮循返如旧。
从声音上来判断,至少眼下御兽宗还没打开水闸,还没放出所有饲养在江库中的恶龟蛟龙。
还没放出来就好,事情就还不会严重到最坏的地步。
曾清下意识地想。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他忍不住讥讽地笑自己。外边发生什么,现在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就是个废人,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别说做什么了,就连活着就是个大问题庄旋他们不愿落人口舌,不敢直接杀他,但让他死的办法有太多了。
破碎的膝盖浸泡在冰冷的积水里,伤口处有蛆虫在蠕动,钻进钻出。
曾清想将肉里的蛆抠出来,但双手被沉重的锁链束缚,根本移动不了。
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好办法。
在这阴冷无光的地牢里烂成一团烂肉不,也许他会被蛆虫先一步啃干净
曾清靠在石壁上,一块破碎的聆神玉佩掉在他旁边。
他就要死了。
唯一的安慰是好歹有成功把消息传了出去。二师弟和三师妹在离主宗不远的城池,如果被抓到,应该会跟他一起押进地牢,但现在,地牢中只有他自己,那他们应该是得到消息后成功逃走了二师弟机灵,三师妹聪慧,不用太过担心。
唯一放不下,就是小师弟。
九烛也不知道前段时间跑去了哪里,他修为那么低,平日得罪的人又不少
头顶的岩石滴下冰冷的水滴,落在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曾清脸上。他清醒了一些,想要设法将腐烂伤口处理一下。就在他勉强要起身时,从山壁石头里传出来的声音陡然变大!大如雷鸣!
“水闸开了?”
曾清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
他将耳朵与石壁贴得更紧,想要通过水声判断宗门内江潮的走势。然而下一刻,隆隆的水声却陡然变得非常近!近得好像好像是地底出现了一条愤怒的大河,那河正在撞击岩石,生生凿出一条直抵此处的暗道。
不。
不是河。
是
轰隆——
地底山壁被撞破,石块与暗黄浑浊的江水在头顶约十丈高的地方喷出。江水中,暗红色的巨大身影一闪而过。曾清看清楚了那道身影,那是一条暗红色的龙!鲜血瞬间它额头的独角滴落,落地就化作熊熊大火。
火飘在水面。
竟然没有被冰冷的积水和喷出的江水淹没。
四周腾起白茫茫的雾,气温迅速上涨。
在曾清惊愕的目光中,暗红色的龙迅速缩小,在白茫茫的水汽中变作一道熟悉的身影。
“九烛?!”
短暂的错愕过后,曾清猛地站了起来,又急又怒:“谁让你回来的?!我不是让你赶紧离开西洲”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向头顶只剩下一点亮点的洞口,见没有人赶下来,气息才稍稍平定,“胡闹!现在立刻从怒江里游出去,江底的暗锁在艮、震、兑”
“二师兄死了。”
曾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水从被庄九烛撞出来的破洞中悬落,像一条瀑布。
“你你说什么?”曾清问。
“二师兄死了,”庄九烛站在水里,明明肩膀上,手臂上,都是还未褪去的暗红龙鳞,却苍白得像个死尸野鬼,“师姐也死了。”
他看着曾清。
“都死了。”
曾清踉跄了一下,弯腰跪倒在水里。
师父死了、二师弟和三师妹也死了活着的人站在阴森的地牢里,站在死一样的寂静里,水淹没过他们的膝盖,蛆虫在血肉里钻进钻出。
啃噬,麻木,失真。
“他们在准备把水闸打开,我就躲在蛟群里混了进来,”庄九烛说,他的眼里中有暗红色的火焰在跳动,“他们还想拔掉师父的剑。”
“他们做梦。”
曾清一点一点站起来。
“他、们、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