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常只有一个人,十二洲因天外天,因百氏而蒙灾受难的却有千千万万人。相较于其他洲屡屡发生的百氏遗民被虐杀案,逃亡西洲,隐匿于御兽宗的监控差役下,哪怕要瞻仰鼻息,都算得上求之不得的优待。
“是。”北葛子晋自袖中又取出一本名册,放在桌上,推向左月生,“这是我查到的进入西洲的百氏名录……空桑出身的历官除去已故者,大概有四层迁入西洲。”
比起他希望经由陆净转交给神君的那份历官名录,这一份,要厚上许多倍。
左月生拿起来,草草一翻,不出意料地看到,其中太虞和北葛氏的记载最为详细。
“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是百氏的叛徒了,”北葛子晋苍白得像个游荡荒厄的孤魂野鬼,“背叛一次,和背叛两次,又有什么差别?御兽宗从斩杀石夷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回头,只能在更移天楔的路上往下走,我之亦然。”
“你没有投靠御兽宗,他们怎么会让你安全待在梅城?”左月生冷冷问。
“我也投靠了御兽宗。”北葛子晋在老天工骤然冷厉起来的目光中平静回答,“大抵是对我心存戒备,所以他们只让我替他们计算一些算术。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天池山应该是西洲三条地脉的关键点之一,不管是御兽宗想要推移天楔,还是神君想要做什么,这里都是极其关键的地方。”
左月生合上名册,冷冷地看着北葛子晋,一言不发。
“神君的确有通天彻地之能,以洲城之息为锚,以人间气运自载周天的构想,是子晋从未想过的。而天池,”北葛子晋说,“不够,时间远远不够,难民的冲击只是第一波……如果我没猜错,神君应该留下了一些东西,指引你们立阵定锚起表。”
左月生没否认,也没肯定。
“但是不够,”北葛子晋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退意,“你们知道梅城是关键,御兽宗也知道,大荒也知道!别忘了,大荒中的魔,就是曾经的天神!天外天对人间天象的了解,不比百氏差多少,祂们和妖族一样,是追随神君最久的存在。”
“所以呢?”左月生低沉问。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纵然有神君留下的指引,纵然天工府精于阵法,想要完成神君的命令,定锚立柱,速度也太慢太慢了!城里有难民,有御兽宗的眼线,城外有大荒与妖潮。”
北葛子晋的声音陡然坚毅起来,犹如金属碰撞。
“他们谁也不会给你们这个时间!”
“你想说什么?”左月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石亭中,就像十二年前站在烛南海崖上的左梁诗。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但我熟悉,除了神君本人,世上再没有比空桑百氏更熟悉天象历法的,”北葛子晋双膝着地,他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面,“神君留下的指引,你们不熟悉,我熟悉。神君留下的东西,你们操控不了,我可以。”
“我求你们。”
“求你们让我为人间尽一份力,求你们让我替百氏赎一分罪。”
风吹过石亭,夹杂冰冷的雪。
“求你们。”
他低声说。
“太古末年,百氏背叛神君,致使神君身亡。太古之后,百氏背叛人间,与天外天联合,窃取人间气运,滥改日月,徒造冤结。十二年前,百氏再次背叛。而你,为御兽宗效力,得其荫蔽十二载。”
左月生终于开口。
他问:“你要我们要如何信你?信你不是御兽宗派来的内应。你要我们拿什么来信你?拿梅城百万人的命,还是拿西洲千万人的命,还是拿人间千千万万人的命?”
北葛子晋笔直地跪在地上。
“太虞岑是我姐夫,”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这个当初或许也曾是空桑天骄的历官,仿佛苍老疲惫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虽姓北葛,却是姐姐养大的。姐姐为我织衣,姐夫为我找最好的历官当老师。长姐如母,姐夫如父。”
北葛子晋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表情。
一个苍白至极的笑。
“学堂中扫地的老仆,是御兽宗派来监视我的人。”
左月生忽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道:“你侄子……”
“死了,”北葛子晋木然,“他姓太虞,我姓北葛,这就是命。”
左月生一拳狠狠砸在这个被良知与亲情折磨成疯子的历官脸上。
“混账!”
他骂,不知道是在骂子晋还是在骂自己。
北葛子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口鼻里顿时溢出血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时,三人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转头看,只见熊熊大火从梅城东南角方向燃起——那里是安置难民最多的地方。
“阁主,时间不多了。”
北葛子晋一边咳嗽,一边捂住口鼻。
血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上。
左月生从老天工的腰间拔出天兵血斧,咬牙:“这个人间乱七八糟的,早他妈烦到家了。得,老子今天就赌这么一回!不行大家一起玩完!去他妈的!”他斧刃一指北葛子晋,对老天工厉声道,“真要完蛋,记得把这家伙的脑袋砍下来!”
“老子黄泉路上当球踢!”
喝罢,他把血斧丢回给老天工,转身就朝山下去。
“谢谢。”
北葛子晋低声说。
“跟你没半文钱关系,”左月生头也不回,“老子他妈的当不成畜生!!!”
老天工提斧,站在天池山上,目送他大踏步走向下面骚乱暴动的城区,一边走一边抽出两把深黑漆金的陌刀。
风卷动他的衣袖。
他的背影与十二年前的左梁诗重叠在一起。
一样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