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禄子察言观色,知道苏谧的疑惑,连忙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娘娘,如今宫里头可就只有您一个主子了,您说这……”
苏谧这才忽然意识到,如今,偌大的齐宫,整个后宫竟然只余下自己一个妃嫔了。
那些曾经与她一同站在这个宫殿深处的女子们,无论是温柔婉转,还是精明伶俐,都没有逃过辽人的手掌。
苏谧觉得一阵苦涩,没有想到,自己最终是以这样的方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可真是讽刺啊。
那些旧日的妃嫔们……想到离开这个宫殿之前所经历的那段生活……苏谧立刻抬头问道:“以前的诸位娘娘们此时都……”
听到苏谧问起来,小泉子只当她是在念旧,连忙交待道:“原本的诸位主子们,就是皇后娘娘还有罗昭仪娘娘她们,都在破城的时候殉国了,至于其余的人……”小泉子迟疑起来,那些屈身投敌,侍奉辽人的妃嫔现在无疑成了大齐的耻辱了。
“那些落入辽人手中的妃嫔呢?“苏谧追问道。
“那些……”小泉子犹豫了一会儿,对于这些昔日的主子们,此时连一个恰当的称呼都找不出来,他挑拣着词语,据实回禀道:“那些旧人……如今都收押在漱玉宫里头,等着皇上的处置呢。”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不测,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下一秒钟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其实她们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就是这样最简单的愿望,此时都好像是罪无可恕了。
这几桩事情还没有处理,马上外面的宫人又上来禀报,新上任的乾清宫总管也过来拜见了。
杜单顺一溜儿小跑进了屋子,打了个千儿,不等苏谧发问,就伶俐地禀报道:“娘娘,奴才今天是过来问问您关于诸位薨逝的娘娘的封号的事情。”
说着递上了一本册子。苏谧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关于皇后那些殉国的妃嫔们的丧事和封号。一行行的丹笔朱砂写着一个个曾经光鲜的名字,或者熟悉,或者陌生。后面是肃穆的封号,尽是一些贞淑,恭颐,孝献、淳肃之类的字眼。这些虚幻的名号,就是对这些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的最后奖励了,也是赋予这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最后荣华,作为她们付出自己年轻的生命为危机时刻的大齐保存最后一分颜面的代价。
苏谧想到这些人,还有那些被关在漱玉宫里头的人,一时之间出了神。
静待了一会儿,看到苏谧对着册子沉吟不语。杜单顺轻声地问道:“娘娘你看如何?本来这件事情是交待礼部安排的,可是礼部最近受命又要安排更大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就交到了内宫,由宫里将封号拟定再召告天下,举行葬礼就好。皇上如今病体未愈,不好处理这些事务,就只有请娘娘您费心了。”
说是举行葬礼,那些殉国妃嫔们的尸首早就已经不知道被辽军怎样处理了,大都是扔进了乱葬岗子,两年之久,如何找寻?连皇后的尸首都是草草收敛,别的妃嫔更加无奈了。
苏谧听到杜单顺的话,放下了册子,拿起茶盏,问道:“什么更大的事情?礼部还要干什么呢?”
“听说是朝中诸位大臣商议的为燕王殿下加九锡……”
加九锡?!苏谧的手一颤,险些将茶盅掉在地上,脸色却已经忍不住变了。
车马、衣服、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乐则、秬鬯,谓之九锡。这是帝王对于一个功臣所能够赐予的最高奖励,在历史上有过十数人接受过这样辉煌的荣耀,尤其是在这二百多年的乱世里,众多手持重兵的武将都受过九锡,而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变成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使得千百年下来,九锡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帝王对于有功臣子的赏赐,反而成为了篡位的前兆了。
倪源此举是什么意思?
此时朝中大患未除,慕轻涵和齐皓手中的力量虽然都不足以与他相抗衡,但是联起手来,也是不小的阻力。倪源为何要这样急不可耐?
而且他终究是齐泷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时齐泷还没有死呢。篡位这种事情,就算是黄袍加身,也必定是要遭后人闲话,何况,是从对他算是有知遇之恩的齐泷手中。
他不是一向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坚忍,懂得静待最好的时机吗?
“嗯,我知道了。”苏谧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摞在一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上的册子,问道:“这些封号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身体不适,因此连看都没有看,只是说了一声叫尚仪局看着办就好。”
苏谧点了点头,又拿起册子仔细翻看了一遍。
杜单顺凑近过来,在一旁小声说道:“其实诸位殉国娘娘的封号都没有大碍,就是雯妃娘娘追赠为恭颐贵妃……这一条……”
“这一条怎么了?”苏谧问道。
“这个……据说,雯妃娘娘她……”杜单顺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好。
看着杜单顺闪烁其词的样子,苏谧立刻明白了,这些封号都是赐给那些全了贞洁的妃嫔的,雯妃虽然也是死在破城的那一天,但却是被辽人玷污过了的。
她忽然想到了刚刚送过来的那一沓厚厚的礼单。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的名号。就是为了这朱红色金册上面淡淡的一笔,就是为了宗祠记载上面这两个模糊的字眼。
恭颐,这两个字,轻微地不过是一片白纸,两滴朱砂,掩映在这满目的朱红笔迹里面,竟然会重逾千金。
不知道为何,苏谧的心中泛起一阵厌恶,“就这样就好,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了,雯妃娘娘为皇上诞育小帝姬,而且又是为了保护帝姬而死,晋为贵妃也是情理之中。”她说着把册子放回去,果断地说道:“就这么着好了。”
外面冷的滴水成冰,可是屋里面却热的让人心烦气躁。
齐泷一回宫就是在病中,众人自然不敢拿这些杂务去打扰他,而现在主理朝政的燕王以及豫亲王等人都在忙着战后的军国大事,国计民生,哪里有功夫去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后宫琐碎小事。
宫里头连一个正经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几个首领太监都着急地不得了,如今苏谧一回来,后宫可算是有了一个主子坐镇了。
苏谧就这样在万众拥戴的情况下,开始了她主理后宫的时光。
之后的几天下来,尚服局,尚膳局等诸多宫中的管事宫人前来拜见苏谧,前脚接后脚,忙得苏谧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她生性聪明机警,几件事情下来对于这些事务就开始上手了。忙碌的间暇,她忍不住有几分佩服皇后了,这样枯燥的日子也能够长年累月地坚持下来。
“朝中的事情是怎么说的?”遣走了尚仪局的司礼内监,苏谧喝了一口觅青端上来的清茶,润了润喉咙,向刚刚打听消息回来的小禄子问道。
“听说礼部已经正式呈上折子了,不少朝中大人都上书表示同意呢。”小禄子奉命出去打听关于倪源加九锡的事情。
“有多少?”苏谧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个,好像是差不多一半的大臣们都说理应如此呢。”小禄子说道。
“一半?!”苏谧错了错手中的茶盅,神色忍不住凝重起来。倪源决定了他倾覆天下的计划之后,这几年以来,就逐步安排自己一方的心腹手下暗中撤出京城。辽人破城前夕,又有不少的官员,或者告病,或者探亲,或者因公务外放,或者因家事滞留,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即将陷入危局的城市。就算是没有撤出京城的,也早早的得到了消息,隐藏在民间,逃过了辽人的搜查。
如果不是后来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葛先生和齐皓都指使着自己手中的力量,将倪源安排在城中的内线透露给辽人知道,借助辽人的手,剪除了他的一部分爪牙,只怕今天在朝堂上,支持他的声音还会更多,更响。
近半的人……再加上那些静观其变的墙头草们……
“不过豫亲王提出,如果加九锡,当封赏全部的有功将士,慕将军夺回京城的功劳也不逊于剿灭南陈,应该一并封赏才是。”小禄子继续说道。
抬出慕轻涵来,是挡不住事情的进展的,苏谧轻叹了一声。
对于立下了最显赫功劳的慕轻涵,虽然在民间威望大增,但是回朝之后在朝堂上最先遭遇的却不是封赏,而是众多朝臣的置疑。置疑他为何擅自弃守居禹关,导致辽军南下?如果是为了救援京城的话,又为何迟迟不见动静,一直等到了一年多之后,才挥兵东进,攻陷京城呢?
对这些士子文人谈论战略计划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对于他们来说,在辽军入京的最开始,居禹关之内的兵马未曾南下还可以说是尽忠职守,为了抵抗北边的辽军,但是在弃守关隘之后迟迟停驻在莱州,不立刻救援京城,让身陷京城的他们吃了辽军那么多苦头,就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了。
倪源当初将弹劾慕轻涵的奏折留中不发,也是日后压制他的一种手段。
“……也有的大人说如今皇上体弱多病,应该等皇上痊愈了再行决议。”小禄子继续说道。
加九锡毕竟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在皇帝不能够理事的现在,无法决断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依靠着这样的借口,也只能够拖延一时而已,何况齐泷的身体她最清楚。
苏谧沉吟了片刻,小禄子看着她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说道:“听说……听说豫亲王今天要进宫觐见皇上,商议此事……”
苏谧手中的茶盅一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暖阁里尤其响亮。
随即,她姿态淡然平和地放下茶盅,问道:“大概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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