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而言,萧则行和棠柚的第一次交际,在他七岁那年。
萧则行被孟云秋收留的那段时间。
棠柚尚未出生,她母亲苏媛前来探望孟云秋,一看到他,笑了,亲切地俯身,柔声问:“你就是小星星吧?”
不等萧则行回答,孟云秋便走出来,叫她:“阿媛?外面太阳大,你进来说吧。”
孟云秋笑着同萧则行介绍:“这是苏媛,棠宵的妻子,你叫她一声苏阿姨就好。”
萧则行礼貌彬彬:“苏阿姨好。”
苏媛笑着递给他一颗糖,夸奖:“真乖。”
进了房间之后,萧则行才发现,苏媛怀孕了。
她穿了件白色的裙子,很长,裙摆也很大,刚好遮住;外面太阳刺眼,乍一看,瞧不出来,进房间后才看得出她隆起的小腹。
孟云秋对苏媛说:“你这孩子也太不会照顾自己了,都七个月了,怎么肚子还这么小?我听人说你现在还跑出去谈生意——棠宵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何苦这么难为自己?”
苏媛声音温柔:“夫妻啊,本来就该相互担待。您放心,等忙过这一阵,我就好好地养胎,我身体也没大碍。”
萧则行泡好茶,闻言,也没给她送,而是倒了温热的牛奶。
孟云秋瞧见了,笑:“把杯子送到我这里来吧,你苏阿姨不喜欢奶味儿。”
说话间,苏媛从他手中接过杯子,眼睛弯弯:“谢谢小星星啊,阿姨可以喝;说来也奇怪,以前闻到就要吐呢,怀孕后竟然开始喜欢喝了。”
孟云秋笑吟吟:“多半是你肚子里的小馋猫馋奶呢。”
大人说话,萧则行并不会参与;道别之后,他折身离开,仍旧不可避免地听到身后两人的谈话——
苏媛问:“您真的打算继续养着这个孩子?”
孟云秋叹气:“我先前欠他一个人情,现在也算是还上。”
“萧先生真的不肯认?毕竟是亲生骨肉啊。”
“倒也不是不肯……”
后面的话,萧则行没有再听。
他大致能猜到孟云秋会说些什么。
他的父亲并不爱他。
一直到七岁之前,萧则行对自己父亲的印象,都来源于偷偷私藏下来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母亲和父亲在结婚时候的合照,照片上的两个人谁都没有笑,板着脸,十分严肃。
不像是新婚夫妻,倒像是一对仇家。
父亲从未探望过他。
包括他的生日。
除却这一点之外,萧则行的生活和其他同龄人并无区别,在物质方面,甚至要更为丰厚。
母亲孟元曼完全不用出去工作,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喝茶、一遍又一遍的换衣服、读书看报;她会请来发型师,花费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做头发,再自己对着镜子面无表情地剪个乱七八糟;也会故意从卧室窗子里把首饰丢出去,再命令佣人找遍每一寸土地,一定要给她找到。
萧则行不理解自己母亲的行为,他不明白母亲为何以捉弄人为乐,正如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喜欢在晚上拿刀子割伤他的皮肤,要一点一点放他的血。
别墅中的佣人并不多,原本有一位专门照顾萧则行的赵阿姨;但萧则行过完六岁生日之后,赵阿姨就被辞退了,也没有再请新的人过来,孟元曼细声细气地对着佣人说,自己完全可以照顾好他。
其实那时候的萧则行已经不需要人照顾,他学习东西的速度很快;关于用餐的礼仪,赵阿姨早就耐心地教过他——
“你是先生的亲生儿子,他迟早会接你回去,”赵阿姨这样对萧则行说,“你母亲犯的错和你没有关系,先生现在只是迁怒,等气消了,就会没事。”
萧则行隐约听说过母亲犯的错事。
结为夫妻的人应当对对方保持忠诚,然而他的母亲却和另外一个男人相爱。
这是一件无法被原谅的事情。
父亲因为这件事情憎恶他母亲和他,命令他们搬出去居住;同孟元曼相爱的那个男人去世之后,孟元曼的精神状态逐渐崩溃变坏。
直到赵阿姨离开,孟元曼才开始折磨他,放他的血——
“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孟元曼掐着他的脸颊,叹息,“但你长的和你爸太像了,你有他一半的血,想想我就觉着恶心。等你把他的血流干净了,妈妈才能毫无芥蒂地疼你啊,小星星……”
孟元曼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白天仍旧会变着法子折腾佣人,晚上则是变着法子折磨他。
萧则行不是没有向佣人求助过,他卷起袖子,给那些佣人看自己胳膊上的伤痕,然而佣人脸上满是惊恐。
他一转身,看到孟元曼站在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注视他。
第二天,佣人就被辞退,理由是盗窃孟元曼的项链。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他七岁生日,孟元曼变本加厉;那天她给佣人都放了假,厨师司机都不在,萧则行忍无可忍,推倒她,拖着伤腿,冒雨跑出去。
与母亲同姓氏、性格却截然不同的孟云秋收留了他。
……
萧则行十分敬重孟云秋。
比对父亲和母亲要敬重的多。
苏媛中午留在这边吃饭,笑着与孟云秋聊天。
萧则行在孟云秋这边生活已经有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见她与人聊的这样开心;言语间提及苏媛腹中的孩子,求子心切的棠宵早就做了检测,知道是女孩之后,颇为失望。
但苏媛颇为珍爱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在取名这件事上极为慎重。
棠宵取了几个名字,十分随意,她都不喜欢,请大师测过之后,自己定下几个字,柚、楠、橙、橘,也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合适。
孟云秋把目光投到萧则行身上,问:“你觉着哪一个比较好?”
萧则行建议:“既然难以抉择,不如抽签。”
苏媛十分赞同这个法子,让人拿来纸趣÷阁,端端正正地写下,叠了四个纸条;她很喜欢萧则行,笑着让他来选。
萧则行拿了一张纸条,展开看,端端正正的一个“柚”字。
“那就叫柚柚吧,”孟云秋笑着说,“柚子象征团圆,吉祥,还有庇佑的含义,是个好名字。”
苏媛摸摸萧则行的脸颊,逗:“要是辈分上没有差距,我还真想给你和我孩子定个娃娃亲。”
“可别说了,”孟云秋摇头,“儿女长大了自有儿女的想法,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是不要妄加干涉。”
“也对,”苏媛爱怜地摸摸肚子,“我只希望柚柚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找一个真心喜欢她的人,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简单快乐地过好这一辈子。”
萧则行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没多久,苏媛发现棠宵出轨之后,默默找孟云秋哭诉,孟云秋主张苏媛与棠宵离婚,孩子她来抚养;但苏媛始终坚信棠宵会回心转意,孟云秋怨怒她,恨铁不成钢,却也无可奈何。
话不投机,两人关系开始一点点变僵。
孟云秋也不可能真的一直照看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萧老爷子终于肯把他接回去。
老爷子对他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他工作忙,极少与萧则行交流;两个人与其说是父子,更像是上司与下属。
严格而疏离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萧则行读寄宿制学校,完全封闭式管理,每周五才回家。
时间最长的一次,萧则行与父亲长达两个月不曾见过一次面。
那一次,老爷子回来时是个傍晚,萧则行已经许久未见到父亲,十分想念。
在楼上看到车子亮光时候,他立刻下楼,早早地站在门口相迎。
灯光并不明亮,光芒熹微。
老爷子笑着信步走来,俯身抱住他。
这还是回家之后,父亲第一次抱他。
也极少这样对他笑。
萧则行微怔。
下一刻,他听到老爷子慈爱的声音:“维景?一个月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萧则行说:“爸,我是则行。”
老爷子松开手,看着他,笑容收敛:“嗯。”
“早点去睡吧,”老爷子说,“来这里等我做什么?喂蚊子?”
与他不同,萧维景一直受到老爷子的喜爱。
老爷子一直信奉着“抱孙不抱子”的原则,哪怕萧则行与萧维景只差了三岁,在老人家眼中,萧维景可以宠,但萧则行不可以。
关于他不喜欢萧则行这件事,萧家上下人都明白的清清楚楚。
萧维景性子直,听到这个消息,第二天就忍不住过来找他。
萧维景直戳戳地问:“二叔,爷爷不喜欢你哎,你难受吗?”
萧则行收趣÷阁,盯着自己刚刚完成的画,反问:“为什么要难受?”
萧维景拿着书,完全看不进去,直接丢在桌面上,十分惊奇:“可是你得不到父爱啊。”
“既然从没有得到过,”萧则行将趣÷阁放入清水中,仔细涮洗,“那有没有对我来说无所谓。”
萧维景被他这一段话绕过去,好久,才呆呆地应了一声。
萧则行没有同他继续说话,静心屏息,将毛趣÷阁洗干净,挂在趣÷阁架上。
老爷子虽然不怎么与他亲近,但是在孩子教育上也没有丝毫马虎。
萧则行左撇子,先前孟元曼不在意他如何,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行;孟云秋对自己要求严苛,但鲜少要求他一个孩子。
还是老爷子瞧见了,硬生生地逼迫萧则行改掉用左手的习惯,要求他必须使用右手。
为了磨萧维景的性格,老爷子请来一位专门教授山水画的老师,顺便让萧则行跟着一起学习;萧维景对此兴致缺缺,没什么耐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倒是萧则行认认真真地完成老师布置下来的任务。
萧维景画到一半就开溜,趣÷阁和书都胡乱堆放。
他不喜欢自己动手收拾。
书房门开着,萧则行将自己刚完成的画放在矮台几上,准备晾干墨后再收起来;尚未来得及整理砚台,听到一声稚里稚气的“哥哥”。
他转身,看到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团子。
小团子扎着两个小丸子头,眼睛乌溜溜,葡萄一样,大红色的小裙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萧则行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团子不说话,她的目光被旁边矮几上的画吸引住了,迈着小短腿跑过去,看了一阵子画,又仰脸看萧则行,笑起来甜甜的:“哥哥真好看。”
萧则行没有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他刚准备叫人把小团子领走,这个小团子就好奇地伸手,摸了一把刚刚碾好的墨,肉乎乎白白净净的五根手指在墨水里戳了戳,就要往自己嘴巴里放。
要不是萧则行眼疾手快,及时拉住她的手,成功阻止,这小团子还真的要傻乎乎地把墨水吃了下去。
抓住小团子的手力气大了些,小团子一撇嘴,大眼睛看着他,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委屈巴巴地哭:“哥哥打我。”
萧则行被小团子的眼泪弄的手足无措,不得已,俯身抱住她:“好了好了,哥哥不是故意的,别哭了好不好?”
小团子抽抽噎噎地,小手一甩,几滴墨汁溅到他刚刚完成的画上。
萧则行也顾不得了,只想着怎么哄好这个小家伙。
眼看着她伸着脏乎乎的手要抹眼泪,萧则行不得不抽了纸巾,耐心地给她擦拭干净手指,笨拙地哄:“别哭了,哥哥不怪你。”
小团子虽然瞧上去肉嘟嘟的,但并不重;至少对萧则行而言,抱起来这么个小家伙轻而易举。
他不知道小团子是从哪里来的,头疼不已,准备抱着她出去找佣人。
刚刚出门没多久,小团子就揪住他的衬衫,急切不已地开口:“哥哥哥哥,厕所厕所,糖糖想嘘嘘。”
萧则行听她说话,顿时神经紧绷,立刻往卫生间的方向走。
小团子腿短,走的慢,真要是放她自己磨磨蹭蹭地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卫生间。
萧则行不得不严肃脸警告她:“你再忍忍,千万别——”
一句话没说完,他敏锐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渗入他的上衣。
起初是一点,慢慢地是一片。
紧接着听到小团子弱弱的声音:“晚了,哥哥,已经嘘嘘完了。”
萧则行低头,看着小团子仍旧揪着他的衣服,对着他露出无辜且甜美的笑容。
萧则行面无表情地把小团子放下来。
她红色的裙子已经湿了好大的一片,一脸的天真无邪,叫他:“哥哥,你能带我去换衣服吗?”
萧则行按住太阳穴。
小孩子不懂事这很正常,不能打孩子毕竟她啥都不懂……
冷静下来之后,才将她交给佣人。
离开前,小团子穿着**的裙子,丝毫没有愧疚之心,还礼貌彬彬地朝他挥手道别:“哥哥再见。”
萧则行挥手:“再也不见。”
萧维景听到这件事,足足笑了半个小时,才幸灾乐祸地告诉萧则行:“这小姑娘叫糖糖,是棠爷爷的孙女,爷爷可宠她了。尿你一身算什么?就算是她尿老爷子一身,老爷子也绝对不会生她一点儿气。”
说到这里,萧维景又笑:“也亏得你脾气好,要是她敢尿我身上,我能直接把她打到连她妈都不敢认。”
萧则行并没有理会萧维景,他洗了好几遍澡,换好衣服,正耐心地在被小团子弄污的画作上添上几趣÷阁。
几团墨点,顿时成了盛开的梅花。
一个不怎么熊的熊孩子而已,萧则行并未放在心上。
以后只要别再来惹他就行。
一语成谶,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熊孩子,直接被老爷子打包送去大洋彼岸求学。
高中、大学、工作,萧则行独身一人在异国,从零开始,生意越做越大,公司员工人数越来越多。
除却工作之外,萧则行对消遣娱乐兴致不高。
萧则行并非不重欲,只是更加严苛自律。
在他眼中,一味屈从自己欲、望的人与野兽并无太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