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间的仙君,被人杀了!”窗外散养的绿枝条顺着缝隙探头进来,一阵花香袭来,带着股泥土与新生的味道。养在归云花栈花精灵们趁着春暮风热,一个个都活泼起来,一天聒噪过一日。草木萌发,不分昼夜,侧耳细细听还有枝条抽芽时受不了痒的嬉戏声。
外头实在是热闹。又有里头的草木精灵学舌,“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间的仙君,被人杀了!”
归云撂下笔,从案牍如山里抬起头,啜饮一杯清茶,驱散不少疲累。她推开门,外面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然而这并不能阻碍草木生长——昔日孟无湘殒命的消息正是凭着一阵风,在冥府的草木间传递,才进了耳朵。扶起一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芙蓉,今日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大地上,也映出湖上花栈倒影。归云仙子在湖面上轻抚小芙蓉叶片道,“他会活过来,也会回到我身边。”小芙蓉随她一步一水波,汲取朝阳暖热,也尽览青山翠湖。“这次我们不必再挪动,月出国便是他们藏骨处。”
归云仙子口中的这个“他们”,一个是睡得正熟的王醉之,另一个,正是七空子与易珍袀合力将其头颅缝上去的王丹梦——归云仙子那日接了孟无湘尸骨,结结实实地哭了好一会儿,才上禀濯苏。太子殿下匆匆来后,便在尸骨里拎出卅喜仙君元神,“江欢尽,你这次怎么死的?”
江欢尽不敢隐瞒,讲来龙去脉交代个清楚。太子听后,随即蹙眉吐出五个字:凡人真麻烦。
说是这样说,但濯苏行动却极为迅速。当场便召来为江欢尽铸造肉身的鼎炉,将孟无湘的肉身扔进去,加了好些仙丹灵药,叠加层层咒术,炼化九九八十一日,将傀儡升级翻新。太子殿下心灵手巧,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但是他还是没料到,卅喜仙君进入不怕刀枪火烧水淹毒杀的傀儡被王家捡回去还没长到束冠,便被刽子手一刀分离身首。
王丹梦自己也没想到。刽子手是个老成的,动作利落,那刀也是好刀,他只觉一凉,痛感未来,头便切口整齐地掉了。他躺在地上装死时,还有血迸发的触觉听觉,痛感随之而来。之后随着王家人入乱葬岗,但他自愈能力太好,在薄奚尾生命人安葬王家人之前,便凝住血自己从城外的死人坑里爬了出来,但是头与身子总是对不准,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咒术总会找到醉之,便凭着直觉选了个方向,到了一处驿站果然得救了。瀚宁宫的办事人将此事回禀,薄奚尾生抄经文的手停了下来,问他少了谁,底下人回:“是往日总跟在王家大公子身边的那个小童,王丹梦。”
“此人非凡物,倒也不稀奇。此事休
要再提。”薄奚尾生又抄他的经文,攒够了一打便一张一张烧在火盆中。宫人退出时,衣摆蹭到小阶雨后青苔,急忙收了力。
天下何处无草木?这消息传得很快,隐匿坐落湖上的归云花栈也得了最新的消息,散养的绿枝又探头进来,“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间的仙君被救下来了。”
学舌的小精灵又重复一遍,“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间的仙君被救下来了。”
归云仙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救下了,便是还在醉之身边。知情者除归云仙子与这些草木,便是醉之身边的两位先生与易珍袀。而这些知情者,甚至王丹梦本人都不会和王寂酒道明——为了守在他身边,王丹梦究竟经历了什么。辰时醉之醒来时,王丹梦早已换去了那身带着血腥褐印的衣裳,干干净净地候立于塌前,除了因失血面色苍白,易珍袀灌了他两三碗汤药,也不见好转,除此之外都一如往日。
在榻上睡眼朦胧的小公子先是习惯性地拉了拉小童子衣袖,“丹梦……”话未说完,随即一怔,直直坐起,不穿鞋袜踏地。他死死拽住王丹梦衣袖,声音比往日晨起喑哑多出七八分,“丹梦,是我做了一场梦,还是我入了你的梦?”
丹梦一笑,将手放在醉之额上,是暖的。“大公子,不是什么梦,您该起身梳洗了。”
这里仍然是前往月出国途中的驿馆。晨起清寒,丹梦犹暖。醉之哽住,终于忍不了,用全力抱住幸存的丹梦,“你还活着,真好……”
当康崽子被哭声叫醒,爬出帷帐,见醉之抱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童子哭得厉害。他不懂,却能感知醉之情绪,头一歪还能瞧见丹梦轻拍醉之的背,“大公子,我会永远在您身边。”
不提起身梳洗,一行有神有兽,有鬼魂有傀儡,以世间规则行走路上,却只有王寂酒一个活生生的人——凡人走这万千里路,以年而计。一路过了几个春秋,渡水乡过沙漠,长高了半个头的寂酒惊叹于盐湖至洁至明,他怀里窝着不知重了几斤的当康崽子分明瞧见他停了捋毛的手,眼里对着一片静美生出愁绪,不知怎么忽然就把自己举高,侧头与身边人商量:“丹梦,不如我们唤他团圆吧。”
“好的,大公子。”丹梦为他披上大氅,“听两位先生说,”他心虚地撒了个谎,“再往前走走,就到了照雪城,又是一番新风情。”
盐湖上除了云与天,还飘着一位鬼君。易珍袀踩进一朵云里,俯瞰初暮投红湖面,车马人影都如芝麻虫卵。高空中阵阵厉风如虎啸龙鸣,但并不影响她这样无实体的鬼君安稳坐卧。她趴在云上,
懒懒看向他们,所见不过零星几个黑点。就连那几匹饮水进草料的高头骏马也并没有多少存在感。
“照雪城……据说是上世代苍国英宗与皇后定情之处。”不知是因存于身体的元神记忆对此刻骨铭心,还是去国离乡勾起愁思,“历代史书传说里都说他二人故剑情深,可是那位顾皇后薨于白渊,英宗情深不寿,未成大业。若他二人不深情至此,可能天下人便不必经历那一场安琹掀起的末世之灾。”
叶泫芝拉开马车帘子,流苏晃晃悠悠,寂酒的声音顺着风,断断续续吹进他与七空子耳里。“……帝后死不同穴……一场婚姻只换了十数年的和平……也有野史笔记写安新朝的昭庄帝本与远嫁苍国的丹书公主本是割襟之盟……情非泛泛……同心而离居……百年短暂和平……得灭世之难”唯有一句最为清楚——“我若得所爱,也当与其毕生为家国安定奋力一搏。”
叶先生不可察觉地蹙了眉,手攥紧了帘布,又松了下来。他想告诉醉之,那个被后世成为顾皇后的顾家小女儿也曾不止一次为家国奋力一搏,她抓叛贼,用计谋划,和亲,治水,最后病体落进渊水的时候,她和沙场抗敌的男儿一样荣光。但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顾照卿已经比阿苍与曦生幸运很多,至少这世间还有很多人记得她的,也记得她为这世间做了什么。
“醉之丹梦,叫上郡主,天快黑了,我们找家客栈休息。”七空子拍了拍叶泫芝的肩,下去唤两个孩子。
醉之闻声回身,丹梦留在原地,昂首望上,挥动衣袖,对着一片天空大喊出前前世就想说的话:“阿袀,回来吧——”
声音穿过疾风迷云入了鬼君的耳朵,易珍袀翻身翩然落下,“你这小子,没大没小的。”见清他面容,她不禁疑惑:“小丹梦,你眼睛怎么红了?”
“只是吹久了风。”丹梦笑了笑,牵起她的袖子,“回来就好。”
话音一落,大风起兮。三道身影一前两后走在净明的云天下湖边上,醉之丹梦的衣袂发带飘摇直上,恍然若天人能随而风去。团圆在醉之肩上冒出个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吱一声露出了两排白牙,向凡人不能见的鬼君示威。它正得意,突然感到身子被人提起,越过马车锦帘,被七空子接住,置于膝上。七空子捋着王团圆的毛,叶泫之靠在马车门边,充当半个车夫,将两个半大的孩子拉上来。轮到易珍袀时,她摆了摆手,“焉敢劳您大驾,如今暮野四合,恐有孤魂来扰。小君还是依旧在上头。”说着,点足飞身,半躺倚在马车盖上。
叶泫之没有多留,吩咐车夫“启程”,便阖上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