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曲折,从晚到早,又从早到晚。深知夜风冻骨,醉之与丹梦不忍姑娘裸露肌肤足踝,前日找了套还算合她身的衣裳与足履。姑娘怕弄脏锦衣,趁着歇息避开人群,跳进正午的略冷的小河水中,换了一身褴褛,打着哆嗦小心将颈上挂的玉佩坠子小心藏进里衣。
树荫下丹梦忙着与侍卫们搭伙做饭,醉之抬眼见姑娘披散的头发犹湿,先是一滞,随后对她招了招手,“过来,这里暖和些。”
小姑娘坐下,大方道了声谢,喝下一碗汤,身子逐渐暖和起来,头发也烤干了。她望向散着丹梦手中还在柴火上烤着的一串兔子肉,馋得吞了下口水,又看了一眼醉之,肚子咕咕地叫。“我……”
肉香勾人,丹梦心无旁骛地烤肉,并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况。醉之却被这姑娘逗笑了,“待会儿烤好了,叫丹梦分给你一只大兔腿。”
姑娘坐得笔直,躬了躬身子,“谢谢公子。”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醉之有意试探,“如何流落此处?”毕竟她看起来与那贵人面容年纪竟如此相似。
她的回答简单扼要,“小女子姓王,父母双亡。”
不过当滚烫喷香的兔肉到手时,王姑娘就没这样矜持,许是太久没见过肉,差点连头发一道啃了。瞧着她嘴角油光,醉之递了她一张干净帕子,示意她擦一擦。王姑娘接了,擦拭的手法与月出宫中女眷别无二致,他与丹梦一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醉之盯得久了,看得小姑娘脸红,丹梦清咳几声,示意他收敛一些。
醉之也紧张,为自己找了个还算过得去的借口,“我看姑娘的头发披散下来,行动多有不便,不如让我为姑娘梳头……”
王姑娘红着脸答应了。醉之为她梳了个男子的头,更与那贵人像了几分,只是一个明艳一个俊朗。王姑娘起身时,醉之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她,掩住她的面容。王姑娘又道谢,醉之便道,“为这样漂亮的姑娘梳头是我的荣幸。姑娘为我们指路,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此后一路凶险,自不再提。
一轮圆月高悬雾天,露出点点皎光来。月下雾气蔓延到河面上,远远看去山河一片黯淡迷茫,朔风凛冽也莫能动其分毫。而这正是暗夜刺客与奔波逃命者的最好庇护。宁河岸边冲刷上来的沙子里,男儿血水失热而交融,一齐渗出,又被冰凉的江河浪潮释尽。顺着这侍卫与刺客的尸骸血迹,过衣服石,有一处小林,顺着幽静,能摸到一处小村落,村头有一间神殿,生起火来勉强能为吸引了追兵的一行人遮风挡雨。
神殿中有位道长持烛暂立,便道,“进来吧,外面雨大。”
这神殿里只供着一座神像,也只这一位道长,虽衣裳旧得发白,但王丹梦总觉得他这样貌这气派这衣裳似曾相识。
“多谢道长收留我们过夜”,丹梦一边烘干衣裳,一边借着木头燃烧悉悉索索的火光暗察庙祝神色,“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举手之劳罢了,王小公子不必客气。唤贫道乌岚便是。”庙祝目光顺着地上裹着一件不合身的披风休憩的小姑娘看过去,除了面前与自己相对的这两位,其他的男子个个身上多少都带着些伤,且衣着相类,“等天亮还请诸位尽早离开,想来两位是是富家公子遇了山贼劫匪,不得已来此避难。贫道倒无所牵连,但只恐连累村中乡亲。”
他这话说完,丹梦便记起了这个人。上辈子做孟无湘时,他与安清学宫宫主乌虚舟之子乌岚还是同门的师兄弟——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未想乌岚这样一个娇养的少宫主竟在这一个破旧神殿里做些营生,王丹梦一下子起了好奇心,仔细端详起殿中神像。
外头一个闷雷,炸开了一朵光,正好让王丹梦看清,随即他便呼吸一滞,眼鼻酸出泪来,——手持琵琶展双羽,龙角熠熠尾如雪,那面容激起他许多回忆,不是以身祭地的敖曦生却是谁?再看一眼侍卫处理臂上伤口的王醉之,一时间恍如隔世,说不上前世今生究竟哪个更悲苦。
“守护楚河白渊一带的南海敖泠仙君,小公子不知?”
“我是知道的,只是此处并不多见。乌道长慈悲。”丹梦这样回他,如今总是不能相认。他起身,恭敬为曦生请香,恭恭敬敬插上三炷香,拜了又拜。“只是不知先生道长是否认得去楚河的路,可否为我等伤残病弱指条明路?”
乌岚没有回答。
不知为何,空气霎时安静得诡异,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处理伤口的侍卫握紧了剑柄,小姑娘梦呓着翻了个身,醉之深吸一口气,看向丹梦,话却是说给乌岚,“若只是普通富家公子,何须乌道长如此撵客?”
乌岚闻言冷笑一声,“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他拂袖昂首,“上面那位朋友怎么不下来?”
上面那位朋友,指的正是易珍袀。
安平郡主看向他嘟囔一句,“你竟能看见我?”
醉之都不曾留意她何时来此,瞧着她飞身而下,心中暗忖:她既来此,便是太子与两位那边无恙了。乌是安清学宫大姓,看来这位乌先生并非池中物,竟可见易郡主,莫非也是安清出身?
有了这样的猜测,他给丹梦一个眼色,示意他有所动作。而拥有卅喜仙君在人间三世记忆的王丹梦,并无行为。他可太清楚如今是什么状况了。昔日月出朝廷对安清学宫无所不用其极,以无辜百姓陷害,又图安清四子性命,乌岚恋人晋白芨身怀骨肉自愿血祭而护学宫,其父乌虚舟被投入牢狱至今杳无音信,而他本人,昔日少宫主沦落到敖泠殿中谋生,心中不知有多少对君王与朝廷的怨懑——比起那些精锐刺客,眼前这位乌少主才更为棘手。刚才丹梦并未自报家门,他便称之为“王小公子”,恐怕早就推演清楚在场人身份,甚至和那刺客有所互通,他不拔剑砍来已是慈悲了。
醉之见王丹梦无回应,也只能夸了一句,“乌道长真是慧眼,竟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除了茅草上熟睡的小女孩,围坐在这边火堆旁的不能说心怀鬼胎,也可称各怀心事。
丹梦虽只是凡人身,但还是决定有必要将易珍袀身份表明,以期乌岚看在昔日与其兄妹同行的情分,莫要对醉之下手——
“这位鬼君唤做易珍袀,”丹梦的话令乌岚神色一转,“是现任安国安平候之妹,帝师珍璟之姐,她离世很早,来此是受了指派,还请乌先生莫生猜忌……”真假乌岚自会起卦验证。
乌岚颔首起身,朝着鬼君木夫人行了个礼,易珍初与易珍暻与他皆有交集,对易珍袀之事也早有耳闻,他还是尊重的,也笃定面前的少年绝不敢以此事相骗。
如此,易珍袀虽还未摸清情况,也依礼而回。
见他态度松动,丹梦便进入正题,“既然乌少主愿意给王某这个面子,不如我们谈一谈合作。”
乌岚被道破身份,也并不慌张,只是窜出无名之火,指节用力而发白,“朝廷害我师门,押我父亲,致我亲离子散,爱侣同门不得相见,如何的脸面竟敢和我谈合作?你究竟是谁?”
通过这两人交谈,醉之才猜到面前乌少主的身份,他全然信任丹梦,插不进去这两人对话,就安静当个听众,与易珍袀面对面烤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