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动手烧毁那幅画的,是一个七八岁、有着一双紫色眼睛的男孩。
至今回忆起来,空气里似乎又弥漫着颜料和纸张被烧焦的古怪气味,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十五年前,他的女儿在海外旅行时遇到了龙卷风,虽然活了下来,但也重伤成了昏睡不醒的植物人,需要大笔的医疗费用,而那个时候,及川也才小有名气,那几年间,他陆陆续续把一些之前没有舍得买出去的画送去拍卖。
那应该是开始拍卖的第三年,他记得很清楚。
他送去拍卖的是一幅有着木屋、丛林、花园的画,景色优美,色调柔和明朗,画中是他早已过世的妻子抱着女儿在花园里转圈、尚还年轻的他站在一旁笑,画名是《家》。
因为那幅画虽然不是纯粹的风景画,但却是他和女儿最喜欢的,送去拍卖时,他一边心痛将这美好的记忆售卖,一边又安慰自己画总是要给人欣赏的,用来换自己女儿的医药费或者让女儿躺着不是那么难受,哪怕只是帮女儿减轻一点痛苦,想必他过世的妻子也愿意支持他的选择,同时,他又隐隐担心他‘风景画大师’的名头,让其他人对那幅不纯粹的画估价不高,卖不到高价。
抱着那种矛盾又痛苦的心情,他没能在拍卖会场里待下去,一直到在后面休息室里,听到工作人员来告诉他,那幅画被卖出了一个超过他心理预期的价格,他才松了口气,在拍卖会还没彻底结束的时候,就去跟拍卖主持方早早结算了他该得的钱,打算从后门离开,早点回家。
得知画被卖出去,他心里也没有想象中轻松,总担心自己再看到那幅画会后悔、不甘……
那时天色刚暗下来没多久,拍卖会场后门处很安静,他打开门,就看到路边有火光映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好奇走过去一看,感觉大脑像是被丢了引爆的炸弹轰然炸开,瞬间空白。
地上的木盒中,火苗如舌,贪婪地舔舐着出自他手中的那幅画,已经将他妻子烧毁,燃烧到了他女儿那时还小小的人影,黑烟将画上的木屋和花园熏得焦黑,明媚的阳光像是蒙了一层灰,蓝天上的黑渍犹如一个庞大的勾魂使者。
画上,站在一旁笑的他在火光中,面容蒙着黑影,扭曲着,像是他当时怒火中烧的心情。
‘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是否也跟画上的他一样愤怒得扭曲,只记得大脑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扑到了男孩身前,双手按住对方的肩膀。
映入眼前的,是男孩紧抿的嘴角和还未被惊讶取代的复杂眼神。
那双紫色眼睛映着火光,像是深藏着一抹暗红。
跟刚才转头看过来时的淡漠不同,那个时候,他看到的紫色眼睛里,浓烈的伤感和怨恨在纠缠,痛苦得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他质问出口之后,那些情绪还凝在眼中,慢慢的才被惊愕所取代……
只是当时的他无心多想,脑海里轰鸣声阵阵,一会儿想起了早逝的妻子,想起了曾经活力四射、如今躺在病床上残喘度日的女儿,一会儿又想起了最后的回忆也在火光中被毁灭,说出的话也不经大脑。
‘为什么要毁了它?你这个讨厌的小鬼……不,你就是恶鬼!恶鬼!’
他亲眼看着男孩那双眼睛里的惊愕也慢慢退散,故作镇定之余,似乎又带着一丝不安和受伤,却又语气轻松地回答他。
‘因为嫉妒……’
在他脑子迟钝地去思考‘因为嫉妒’是什么意思时,男孩又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你好像很痛苦?’
……
“是这样没错,他十年前开始手痛,已经没办法作画了……”
及川武赖解释着,一群人的身影也消失在楼梯间。
“这位先生,你认识家父吗?”
“很多年前,在拍卖会场有幸得见晴仁先生。”
神原晴仁回神,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木制阶梯,长长叹了口气,用左手按住又开始颤抖的右手右腕。
其实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手就开始发颤了。
每一次午夜梦回,男孩那双眼睛里初始时的痛苦情绪又会鲜明几分,他看清了那双眼睛里映照出的他,才像个面容狰狞而扭曲的恶鬼,口不择言地说着刺伤另一个痛苦灵魂的话。
一个小男孩都能看出他的痛苦,他当时却没办法多想想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多想想那句‘因为嫉妒’的含义。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记不清了,甚至记不清是怎么跟男孩分开的,只记得他跌跌撞撞回到家,身上混杂着泥渍和草叶,一片狼藉。
他不敢去回想自己后来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了也是一片空白,不确定是自己当时过于愤怒,他的大脑没有去记忆,还是事后选择性地遗忘,却一直深深地悔恨着、恐惧着,害怕自己是不是冲动之下、对那个孩子做了不好的事,想去警署问问,却又放不下昏睡不醒的女儿。
在那天之后,他还能用右手吃饭、拿东西,却无法再用右手作画,每当盯着画布、拿起画笔,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想起一双充斥着痛苦的紫色眼睛,想起那张还稚嫩的脸,想着自己恐怕成了一个孩子心里的恶鬼,他的右手就再也没法稳住。
就那么撑着画了两年,他也没能画出一幅像样的作品,而到了之后,他的右手甚至颤抖到连笔都拿不起来,索性就放弃了作画。
那个男孩长大了,并在今天又出现在他面前,刚才被对方用淡漠的视线扫过,他说不清心里是愧疚难安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但似乎又有些释然。
要是那个孩子报复他当年说的那些混账话,他心里大概能好受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