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烛火通明, 格图鲁禀报完事情之后,就站在原地等候命令。
里间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动静。
随后太后宫中的周公公也过来了。
“娘娘请大王过去一趟。”
里间仍旧没有传出来一点儿动静。
周公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刚要再喊一声, 里间的门就被人霍然打开了。
赫连诛穿戴整齐, 从里面走出来。他面色阴沉,微微低着头, 掩去太过阴暗的目光。
“格图鲁,把我房里那个匣子拿出来。”
短短几日,他就把这话说了两遍。
他一早就该想到, 要拿兵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步踏错, 就会前功尽弃。
格图鲁应了一声,抬头看见阮久也扒在门上, 正往外张望, 便避开他进去了。
阮久只见过老将军一面, 老将军还把他当做了小姑娘,如今老将军出了事, 他有些担心。赫连诛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 也让他担心。
赫连诛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 回头对阮久道:“没事, 你先回去睡吧。”
阮久点了点头,但还是站在门前看着他。
格图鲁将匣子捧出来,递到赫连诛面前,赫连诛看了一眼, 转身便走了。
阮久还要说话, 就被周公公扶住了手臂:“小公子小心些。”
他白日里扭了脚, 还没好,刚才是踮着脚跳出来的。
周公公要把他扶回去:“都是朝政上的事情,且要说上一阵子呢。小公子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回去睡吧。”
阮久没办法,只能跳着回到床上去。
他拽着被子,问道:“公公,老将军会没事吗”
周公公在榻边坐下,帮他扯了扯被子:“会的。”
阮久又问:“赫连诛和太后的感情,不太好吗”
“不好。”周公公摇头,压低声音道,“那时候娘娘才生下他,他就被前任大王抱走了,没有留在娘娘身边。”
阮久十分疑惑:“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鏖兀人觉得梁人文弱,先王怕娘娘把大王带歪了。这都是屁话。”周公公骂了一句,“总之先王不让娘娘见他,直到先皇驾崩,娘娘才算见着大王。不过大王那时候也大了,不和娘娘亲近了。大王的脾气不像你这样软乎,娘娘心里怨,又不会低头,要别人先把她放在心上,她才肯回应。母子两个心里都没有对方,最后就闹成了这样。”
“啊”
周公公摸摸他的脑袋,低声道:“皇家就是这样,能够相安无事就是最好的,小公子不要多想。”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公公又笑着问:“阮老爷这么有钱,你们家没闹过这些事情”
阮久摇头:“没有,可能因为是我们家的钱够多”
“再多也有花完的时候。”周公公继续问,“要是阮老爷把家产都留给你哥,你怎么办”
“本来就是要给我哥的。”
“怎么”
“我不会管啊,我管的话,会破产的。”阮久眨眨眼睛,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一点儿意义,理直气壮,“而且我哥会养我的。”
“哦。”周公公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难怪你不懂。”
周公公叹了口气,帮他把被子掖好:“快睡吧,都这么晚了。”
“嗯。”
周公公在边上守了他一会儿,在他将要睡着的时候,问了一句:“小公子,要是大王要回溪原去念书,你是要跟着他去,还是留在尚京陪着娘娘”
阮久好不容易酝酿起困意,连眼睛都没睁开,想也不想便道:“赫连诛吧。”
“溪原可比尚京苦得多。”
“可是”
“溪原没有奶皮子吃,也没有秋千玩儿。”
“可是”阮久扭了一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赫连诛会哭的。”
万安宫中,灯烛彻照。
草原上入了夜就转冷,夜风肃杀。
赫连诛走进殿中时,是和前几日一模一样的场景。
太后于上首,摄政王坐在下首,见他进来,起身行礼。
赫连诛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拳头,径自在位置上坐下:“格图鲁,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太后抬手,“让前线传令的令官进来说吧。”
四个小太监在殿中支起羊皮制的地图,地图上细致地描绘着鏖兀的地形。刚刚回来传信的令官被人带进来,行了礼,然后走到地图前。
“帕勒将军率军北上,在藤林山下发现乱党,一路追击乱党,到了鬼谷。鬼谷地形复杂,副将以为敌军可能在此设伏,曾经谏言劝说,但是帕勒将军认为应当乘胜追击,便带领一支百人小队,率先进入山谷,其余人等追随。”
“山谷之中,果然遭到了乱党伏击。我军阵脚大乱,至今没有消息传来。”
赫连诛握紧的拳头不曾松开过,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
帕勒是教导过他的老师,帕勒的性格,他其实是清楚的。
帕勒虽然年老,骨子里却绝不肯服老。
更何况他在偏僻的五羊山下驻军好几年,心中早已愤懑不平。这回能够重回战场,还是为大王办事,替大王掌权,他得意之余,便开始不由得忘形,贪功冒进了。
赫连诛一直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苦于身边无人可用,无人可信,几番权衡之后,只能让帕勒去。
临发兵之前,他再三嘱咐帕勒,不要意气用事,凡事三思后行,不想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最后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帕勒是他的老师,帕勒做什么,都可以算是他的授意与指示,再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
最要命的还有另一件事情。
鏖兀人一向以军功为最胜,不成文的惯例,鏖兀朝中官员,都要在军营中历练一番。
这回追击乱党,原本是一件胜券在握的事情,所以一些朝中官员把自己的子孙亲属,塞到了军队里,想着能在履历上添一笔军功。
而几支军队里,数帕勒年岁最长,资历最老,所以这些贵族子弟,几乎都在帕勒所率领的军队里。
帕勒将人收下来,跟赫连诛说起时,赫连诛也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他本来不太瞧得上这些贵族子弟,但是转念一想,这样能与尚京城中的官员拉进关系,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就随口应了一句。
分明都是他先前知道的事情,但是种种叠加在一起,最后发展成了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甚至他找不到一点儿太后与摄政王从中作梗的痕迹,或许他们只是轻轻地在背后推了一下,事情就自然而然,顺着涟漪,最后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前几日拿得兵符的欣喜荡然无存,赫连诛这才明白,那时太后为什么会这样痛快地就把兵符交给他保管。
不是因为太后那时就已经想好了害他的法子,是因为太后一开始就知道他管不好,总有一天会出事。
他太年轻了,连军营都没有待过几日,怎么掌兵
相较而言,太后就比他更清楚这一点。自己不会掌兵,从没去过军营,所以从来不插手军营事务,全部交给摄政王处置。
这时,坐在上首的太后叩了叩桌案,唤了一声:“大王,现在该怎么办”
赫连诛回神,定了定心神,起身行礼:“此事是儿子处事不当,但儿子请后论罪,先增派人手,支援帕勒将军。”
令官迟疑道:“鬼谷地形复杂,时时大雾,有进无出,不是熟悉地形的将军,恐怕”
他倒不是夸大其词,但这个适合支援的将军,也不是那么难找。
赫连诛垂眸,掩去眸中太过晦暗的神色,看向摄政王:“王叔。”
他转身打开木匣,一把抓起虎符,将它捧到摄政王面前,咬着牙,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请王叔出兵。”
摄政王赶忙起身还礼:“大王多礼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太后,见太后如平常一般,只要说到军务,她就撒手不管,只顾着弄自己的指甲。她正把指甲上鲜红的颜色擦去。
摄政王从赫连诛手里接过兵符:“臣领命。”
赫连诛握了一下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的手掌,后退两步,然后拂袖离开。
夜风更冷,吹动少年尚显单薄的背影。
太后撑着头看着他走出殿门。他原本才只十三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让人提起警惕了。
摄政王正要将虎符收进怀里,被她瞥了一眼,默默地又掏出来了。
太后抬手让小太监去拿,温声似是哄骗:“你带你自己的兵去。”
摄政王着实委屈:“阿姐,我前几天才被沙匪砍了两刀,背上还没好,你就又让我去。”
“你不去也行。”
小太监把兵符呈上来,太后握在手里,摩挲了两下,淡淡道:“我自己去,等我连军务也明白了,也就用不上你了。”
摄政王道:“那还是我去吧。”
大德宫里,阮久睡不着,碍着周公公还在,又不敢乱动。好不容易等到周公公走了,才坐起来。
他掀开帐子,还没说话,乌兰就进来了:“王后有什么事”
“赫连诛回来了吗”
原来是为这个,乌兰摇头,上前帮他把被子盖好:“夜里冷,还是早点睡吧。”
“他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阮久想了想,还是蹦跶着下了床榻,坐到椅子上。
乌兰扶着他:“万安宫还亮着灯呢,恐怕没这么快。”
“嗯”阮久撑着头,想起前几日在城门前,打仗的场景。
在他记忆里,永安城就一直很安宁,最大的事情就是有一次萧明渊他们骑马,把一个城墙根底下卖冰糖葫芦的摊子给撞翻了。因为这件事情,萧明渊还被京兆府尹陈大人抓到朝堂上去骂。
原来这不是政治斗争,这只能算是教训小孩。
尚京城外,流血漂橹,才是政治斗争。
他看得出来,赫连诛与太后不单是感情不好,还有利益上的冲突,和赫连诚一样。
以后赫连诛和太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不敢想。
他不想让赫连诛死掉,也不想让太后死掉,目前生死未卜的帕勒老将军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