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提前回来了。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阮久匆匆赶到城门前时, 太后的车驾已经到了。
庄仙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低声道:“我只是让人去告诉你一声,你来做什么”
阮久轻声应道:“我过来看看,太后怎么会提前回来”
“不知道。”庄仙叮嘱他, “不要轻举妄动, 一切事情, 等大王回来再说。”
阮久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摄政王领兵护送的太后车驾,在城门前停下。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 在柳宣的搀扶下, 踩着脚凳, 下了马车。
太后比去年离开时,仿佛没有两样,仍旧是保养得宜, 雍容华贵的模样。
但是阮久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却仿佛已经隔了很久远的时间。
他还记得,自己初来鏖兀的时候,不知道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还当他们是一对寻常母子。当时赫连诚兵犯尚京, 太皇太后包围宫城, 他一个人从烟囱里爬进万安宫, 看太后的场景。
那时候太后还很温柔, 把他带到后殿去, 不让他看惨烈的宫廷斗争。
后来他拒绝了太后要送他回家的事情, 独自一个人跑去溪原, 太后好像也不生气, 就随他去了,还让周公公给他送了东西。
从溪原回来的时候,好像太后待他和赫连诛,也曾经温柔过半天。
也就是那极其短暂的半天之后,太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
阮久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心中清楚,这个孩子与赫连诛,和寻常兄弟完全不同,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
阮久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但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确实长久以来就是存在的。从太后一开始就防备着赫连诛,亲手给赫连诛定下了那个荒谬的命格开始。
慢慢到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
阮久还在出神,太后就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母亲喊你你没听见”
阮久回过神:“我”
“傻了”
太后看着他,想起自己生下来的那个皱巴巴的小孩子,忍不住笑。
要是能和阮久一样就好了。
当然那个孩子不能被带回来,而是被摄政王送去别的地方,让奶娘和十来个丫鬟养着了。
太后握了握他的手:“十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阮久点点头:“嗯,母亲的身体养好了吗”
“好了。”
可是阮久却觉得,太后握着他的手冰凉凉的。分明现在的天气也不冷了。
“走吧,回宫。”太后拉着他要走,这才想起,“大王呢”
阮久不做犹豫:“大王去打猎了,大概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好。”太后颔首。
这样正好。
太后回京没有提前告知,万安宫都还没有收拾出来。
先把偏殿整理好了,太后拉着阮久在偏殿说了一会儿话,才放他离开。
太后让柳宣送他出去,在万安宫宫门前,阮久又遇见了那三位大臣。
文臣胡哲瀚、武将绥定,还有大巫。
阮久没有和他们多说话,只是见过礼,就分开了。
回到大德宫,阮久才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紧张。
乌兰给了他一杯热奶茶,他喝了两口,才感觉稍微回过神来。
赫连诛肯定也没想到太后会提早回来,而且会这么早。
太后是年节宫宴才怀上的孩子,原本她这一胎就不稳,甚至还晕倒过,长途跋涉到行宫去休养。虽说是休养,但途中也足够折腾的。
现在倒好,太后简直是不要命似的就回来了。
可明明先前大巫和她约定好的时间是在六月。
她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接回来,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赫连诛在尚京的动作,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一定会写信告知大巫,毕竟这一年来,总是大巫负责和行宫那边的联络。
但是这次太后回来,没有告知大巫,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这是不是说明,太后已经知道有人在刻意瞒着她尚京的事情了
不给大巫写信,是不是说明,她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大巫了
阮久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放下奶茶起身:“乌兰,派几个人去胡哲瀚和绥定府上,问问赫连诛安排的人,他们这几天有没有收到从行宫送来的信件。”
他顿了顿:“你去问完之后,先不用告诉我,去万安宫门前盯着,看胡哲瀚和绥定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大巫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是。”乌兰赶忙领命出去。
如果大巫和那两个人不是同时出来的,那就糟了,说明太后已经确定大巫倒向他们这边了。否则凭大巫从前那样不管事的性子,太后是绝不会单独留他下来的。
大巫位高权重,又是神职,太后肯定不会在明面上动他,但要是在暗地里动一动手脚,也足够大巫绊个跟头了。
更何况这时候,赫连诛还不在。
他去找帕勒老将军,就算派最快的人去报信,一来一回,起码要半个月。
来不及了。
太后是掐着时候回来的,明天就是十五朝会,她要以迅雷之势,将这一年来,赫连诛对朝堂所做的改动,在一夕之间全部抹平。
阮久一个人在大德宫中,一直等到傍晚,乌兰才匆匆回来。
“王后,胡哲瀚和绥定这几天都没有收到行宫来的信件。”
阮久松了口气,那就说明太后还不知道究竟是谁。
“但是”乌兰低声道,“太后在宫中召见,胡哲瀚和绥定很快就出来了,大巫直到方才才离开,出来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定。”
阮久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
“派几个人去大巫府上看着,务必”
“来不及了。”乌兰道,“今天太后给大巫送了两三个侍从,说是见大巫年老,送给他的,伺候他起居的。”
阮久的心又那样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乌兰便轻声提醒他:“王后,柳公子来了。”
阮久起身,回头看去。
天色昏昏,日光涂抹在宫墙那边,柳宣向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作揖。
“小公子。”
阮久在位置上坐下,让乌兰去端奶茶,看向柳宣:“你有事吗”
柳宣笑了笑:“我离宫许久,今日回宫,自然要来向小公子请安,只是太后那边事情太多,耽搁了时间。”
阮久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乌兰将奶茶放在柳宣手边,柳宣看了一眼,只道:“小公子与鏖兀,越来越亲近了,也开始喝这些东西了。”
阮久道:“我养了只羊。”
就是庄仙的那一只,那是只小母羊,长大之后就有了羊乳,又不好浪费,于是阮久这段时间都在喝奶茶。
柳宣抿了一口,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就放下了。
一直到奶茶变凉,换了新的又变凉,反复几次,柳宣都不肯离开,只是缠着阮久说话。
天色更晚,柳宣道:“天也晚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同小公子说,小公子不留我住一晚吗”
阮久一惊,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虽然从前他们是在一起睡过几晚,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在柳宣倒向太后之前。
他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太后让他来缠着自己吗
阮久思忖着,对乌兰道:“去把偏殿收拾出来。”
入夜,偏殿里,乌兰吹灭蜡烛,就上了榻,将阮久与柳宣隔开,把睡在里面的阮久给挡住。
索性偏殿的床足够大,阮久摸不准柳宣到底要做什么,就把乌兰也拉过来一起睡了。
反正都是“后妃”。
阮久面对着墙,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只要撑过半个月,等到赫连诛回来就好了。
乌兰帮他盖上被子,轻轻拍着他的手臂,还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睡觉。
外面的柳宣忽然问:“小公子还是不愿意回大梁去吗”
阮久闭紧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乌兰淡淡道:“柳公子,王后睡着了。”
“好。”
再没有了声响。
次日一早,太后如一年前一般要上朝。
她原本想看看,朝堂究竟被赫连诛变成什么模样了,再另做打算,却不想在一开始,就栽了个大跟头。
朝臣们一同请命,说既然大王已经掌权,这一年来做得也很不错,还是请太后放权,等大王回来亲自上朝。大王走时,也已经向庄仙庄大人吩咐了接下来的事情,朝廷运转有度,无需太后费心。
万岁宫中,垂下的帘子与凤椅早已经撤掉了。
太后站在帝阶上,回头看着底下的朝臣,为首的就是庄仙。
她见过庄仙,那个十几年前向大梁提出和亲,并且把她接过来的庄仙。
她恨极了庄仙,但还没等她掌权,庄仙就被先王发落了,她只能拍手称快。
一年前知道赫连诛去探望庄仙的时候,她就觉得怒火烧了满腔,只是当时她还在养胎,赶着去行宫,来不及与他多做计较。
现在好了,现在庄仙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这天朝会,太后在万岁宫中发了好大的火,直到摄政王带着人,将她的位置和帘子重新搬回来。
众臣惶恐,不敢多言,只能听从吩咐。
可就算如此,太后也发现,她这一走,有许多事情都不受她控制了。
底下朝臣,一个个都向着赫连诛了,句句不离大王。
她心有不甘,可又不好完全表露出来。
朝会不欢而散,最后太后道:“大巫,稍留一下。”
原本与庄仙站在一起的大巫脚步顿了顿,回头应了一声:“是。”
庄仙拉了拉他的衣袖,却被大巫拂开了。
“没事。”
有柳宣在大德宫中缠着阮久,万岁宫里大巫被太后留下的消息,根本就传不到阮久耳里。
或许这就是太后的目的。
太后和柳宣心里都清楚,宫廷争斗有多么残酷,不择手段是常态,不想让阮久知道这些事情,应当是他们之间达成的共识。
所以柳宣才会坚持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大梁,回去了就不用经历这些事情了。
赫连诛倒是从不避着阮久,还跟他说想问什么都可以问,让他跟着庄仙学、跟着大巫学,学什么都可以。
从万岁宫中出来,走下台阶,大巫的身形还有些晃动。
他早就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这一年来,他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拖住太后,给赫连诛争取时间。
太后只要回过神来,就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方才在殿中,太后对他说:“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你会倒向赫连诛。为什么”
大巫没有回答,这其中的原因太复杂了,他觉得太后可能听不懂。
太后又拔高声音,问了他一遍:“为什么”
大巫沉默良久,最后道:“我只是希望鏖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