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诛的病来得迅疾, 去得也快,他只在床上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能下地了。
他与阮久去溪原城外拜访刘老先生。
刘老先生听说了尚京城内发生的事情, 对着赫连诛赞许点头,心想果真是我教出来的帝王之才, 千百年一遇的那种,嘴上却还是很矜持:“不错。”
然后他看向阮久:“临走的时候,让你做的功课做完了没有现在会说鏖兀话了吗”
于是阮久当场表演了一段庄仙教他的鏖兀顺口溜。
刘老先生定在原地:“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熟悉”他回过神:“不要转移话题, 功课呢”
阮久抬眼看看他:“功课掉进火里了。”
刘老先生再一次愣在原地:“什么”
“掉进火里了。”阮久笑了笑,“全部烧干净了,烧我功课的那个人他现在是我的另一个老师,他让我转告您,这些功课真是没劲透了。”
电光石火之间, 刘老先生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他把那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庄、仙。”
阮久点点头:“嗯, 这正是尊师的名号。”
刘老先生半晌才回过神:“所以你就没做功课了”
阮久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是呀。”
刘老先生怒极拍墙:“他抢我徒弟,他臭不要脸。”
阮久道:“老师,反正你一直都不喜欢我,还记恨我剃掉了你的胡子,要不你就”
“不。”刘老先生果断拒绝, “是我先收你做学生的,要排辈分,也是我在庄仙前边。他肯定看出你至真至纯的本性了,跟我抢人。”
他搂住阮久的肩, 把阮久吓得一激灵。
“大王已经算是出师了,老师后半辈子就专心培养你了, 你好好学, 现在开始学, 老师还能把你教成个宰相尚书什么的。怎么样你想做宰相,还是尚书”
阮久欲哭无泪,缩了缩脖子:“不,我不想”
“久啊。”刘老先生摸摸他的脑袋,“这可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我和庄仙同时教一个人”
阮久忙道:“小猪也是。”
赫连诛适时道:“小猪不是。”
刘老先生按住阮久:“你别担心,你只说,你主要跟着谁学跟庄仙学,他的那些邪门歪道,容易走火入魔,我这是名门正派,你要学哪个还是两派兼修”
阮久使劲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行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尚京”
阮久不愿接受事实:“您也要一起去吗”
“那是自然。”刘老先生看了一眼赫连诛,“大王这时候来见,不就是来请我过去的吗”
阮久颤巍巍地捂住赫连诛的手,代替他摇摇头:“不是,只是过来探望一下。”
赫连诛点头。
这回轮到刘老先生不愿接受现实了。
“不需要我为鏖兀出谋划策吗”
赫连诛淡笑颔首:“不必了,老师还是颐养天年,顺便教一教阮久好了。”
两个理念冲突的人教阮久可以,教鏖兀就不行了,会出乱子的。已经有一个庄仙了,再来一个刘长生,会乱套的。
刘老先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再说什么。
阮久好不容易才从刘老先生那里逃脱,跑到门外,看见刘长命正在喂羊。
就是那个刘老先生在家门口捡回来的、痴痴傻傻的梁国士兵刘长命。
其他流落在鏖兀的梁国士兵早就被梁国派人来接手了,只有他。
他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还不能暴露在别人面前。
而阮久上次确实从赫连诚那里得到了一些书信,那些书信他自己收好了,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他写信告诉兄长阮鹤,兄长也只是说,让他先把东西全部收好,不要先送过来,山遥路远的,万一把信弄丢在路上,那就完了,也不要走漏风声,免得惹麻烦。
阮鹤当然不放心他一个人再查下去,所以说他等什么时候,他亲自来一趟鏖兀,再把东西给拿走。
所以不用阮久做什么。
而阮久离开溪原之前,还留了个大夫给刘长命,治了一年多的病,他看起来是好些了。
起码穿得整洁了许多,衣裳头发都是干净的,站在羊圈旁边喂羊,动作看起来也很熟练。
阮久上前,朝他打了声招呼:“你还认得我吗”
他还小声地说话,怕吓着刘长命,却不想刘长命一看见他,刷地一下丢下草料,再啪的一下抱拳,最后哐的一下,给他单膝跪下了。
阮久被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惊道:“你干什么”
刘长命也不说话,应该是还不会说,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阮久试着往边上挪了挪,他也跟着阮久转,一定要正正地给阮久行礼。
阮久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他也就在地上转了一圈。
阮久试图问他:“你在做什么”
但他可能是听不懂,也说不出话,就那样跟着他。
阮久有些害怕,喊了两声“来人”,往外边跑,刘长命也跟着他走,就那样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甩也甩不脱。
正巧这时,阮久留给刘长命的大夫及时赶到,挡在阮久身前,轻咳一声,朝刘长命拍了三下手,让他安静下来。
阮久躲在大夫身后,瞧着刘长命,见他果真安静下来,面上的神色也趋于平静。
他夸赞大夫:“您真是妙手回春。”
大夫摆手让刘长命继续去喂羊,回头看向阮久:“小公子是不是惹他了他是病人,经不起逗,小公子还是去找别人玩吧。”
“我没惹他。”阮久正色道,“我就是过去跟他问了声好,然后他就”
“是吗”大夫想了想,“那晚上我给他施针的时候问问他,说不准他是记得小公子。”
“好。”阮久出门去找别人玩去了,摸着下巴,回想起方才刘长命的表现,总觉得那时候他的表现倒不像是要打他,更像是有一点信任,还有一点崇敬。
阮久笑了笑,也算他没白救一个人。
傍晚时分,晚饭之前,阮久就观摩了一下大夫给刘长命施针。
大夫说,刘长命中毒太久,毒药已经深入骨髓,寻常草药已经没办法解毒了,只能靠银针,把毒药一点一点给刮干净。
阮久想想就觉得很疼,大夫也说:“小公子要看,还是离远一些再看。每次给他施针,他都暴躁极了,跟给老虎扎针似的,实在是疼极了,还会砸东西。第一回把整间屋子都砸了,好几个人才按住他。”
“我知道了。”阮久说着,就往后退了退,蹲在地上,撑着头看。
而后大夫拿出三指粗的麻绳,把刘长命牢牢地绑在椅子上。
而刘长命早已经习惯了似的,也没什么反应,就那样坐着,任由他动手。
不知道是不是阮久的错觉,他总觉得刘长命在看他。
或许他是真的记得阮久吧。
大夫把人给绑好了,真是一只老虎也挣不脱了,才推出一排六十四根银针,点起蜡烛,开始施针。
阮久实在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还没开始扎针,就觉得疼了。
他捂住眼睛,随后大夫扎下第一根针,刘长命嚎了一嗓子,犹如虎啸,把阮久吓得一激灵,往后一倒,倒在了墙上。
听着声音就觉得很疼,阮久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生怕大夫没拿稳针,下一针就扎在他的身上。
他起身要走,最后看了一眼刘长命,却发现扎下第二根第三根的时候,刘长命不喊了。
他的双手死死地扣住椅子扶手,几乎要把扶手给掰下来捏碎。手上额上青筋爆出,死死地咬着牙,脖子上的血管也极其明显。
可以看出他受的苦不比第一针少,只是他正在苦苦忍耐,绝不肯再喊一声。
阮久原本是要走的,见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大夫施了八根针,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他停下动作,拿起搁在手边的巾子,擦了擦额头和双手,回头对阮久道:“他恐怕是真的认得小公子,平常每扎一针都要喊的,今天只喊了一声就停下了。”
阮久摸摸鼻尖:“那我要留在这里吗还是我要出去”
大夫再看看刘长命:“小公子留在这里吧,说不定他会好受一些。”
“好。”于是阮久上前,从大夫手里接过巾子,帮他擦汗擦手。
等六十四根银针全部扎完,再全部拔掉,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刘长命竟然还保持着清醒的神智,大夫的后背都湿透了,阮久抬手给他擦擦脸。
“现在该怎么办”
大夫凑近刘长命,低声问道:“你认识阮家公子吗”
刘长命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大夫提醒他:“点头还是摇头”
刘长命没有动作,大夫也只能放弃,在他面前拍了三下手:“睡吧。”
刘长命果真依言睡去,阮久眨了眨眼睛:“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每半个月都扎一次针。”大夫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那他扎过针之后,会清醒一些”
“是,我本来也只是想着试一试的,半年前第一次扎完,就有了反应。”大夫把刘长命扛起来,放到床上,“他对我说:多谢大夫。”
阮久帮他把床铺弄好。
“还有一次,我看他叫得实在是太惨了,想着要不还是最后扎一次,接下来就不扎了,试试别的法子。结果那一次扎完之后,他让我别放弃,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
阮久心想,应该是军营里的事情,他还想着要报仇,要把大梁朝廷里的那个里外勾结的蛀虫给抓出来。
所以才能坚持到现在。
阮久叹了口气,抖落开被子,给刘长命盖上。
在溪原耽搁了几天,最后刘老先生也跟着他们一同上路,回了尚京,以阮久老师的身份。
刘长命自然也是跟着一起回去的。
之前不带他回去,是觉得尚京城中形势复杂,他回去了反倒不好。现在尘埃落定,阮久觉得,还是把这个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而且他只留了一个大夫给刘长命,回了尚京,阮老爷留给他的十来个大夫都在尚京,过去了,应该对刘长命更好。
如果他想快点好起来的话。
唯一一点不太好的事情,就是
不知道是刘长命把他当成了别人,还是他真的很感激阮久。
他很喜欢跟着阮久。
阮久对他这种行为感到些许惊恐,数次制止之后,刘长命还是丝毫没有改正的意思。
但他似乎察觉到阮久有点不喜欢他的这种行为,最终还是退到了离阮久十步之外的地方。
不能再远了,再远他就要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