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保佑,你这次又立下赫赫战功,被皇帝亲封为定国侯,实在光耀了我孟府的门楣,有朝一日,我到了那世,也可以问心无愧的去见你父亲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她忽然转喜为悲,眼圈红了。
下首正坐着孟秦,身穿一件家常的青白色夏衫,他长年南征北战,是吃惯了苦的人,再冷再热也能忍耐得住,况且他内伤未愈,有些体虚,也不惧怕这闷热,坐在那里倒是安然之态,听她这般说,神色间也浮起一丝悲伤。
养母虽然待他不好,但养父却是真心实意的待他好,念着这点,这么多年哪怕知道养母的虚情假意,他也不敢忘记养育恩情,只要她不闹的太过就行了,他会一辈子将她当母亲供养。
他有些感怀的正想安慰,老太太却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忽然有些悲伤的叹了一声,话锋一转,声音哽咽道:“只要一想到你在外面受得那些苦,母亲的心里就不安哪,伤在你身,疼在娘心,这些年,你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在担惊受怕中过来的,母亲不求富贵不求荣华,只求菩萨保佑我儿一世安稳。”
说着,指腹摩挲了佛珠两下,泪终于成功的滴了下来。
孟秦别的不怕,最怕每回立了战功回来时,这位养母饱含着虚假的眼泪絮絮叨叨说出这些令人肉麻的话,他只觉得听得有些脑仁疼,可是也不便拔脚就走,也只能待着性子听了。
他张张嘴,安慰道:“母亲的心儿子明白......”
“不,你哪明白啊!”老太太更加悲戚,“母亲现在的荣光都是你用命拼出来的,这正一品诰命夫人的位置母亲坐得不能心安哪。”
孟秦老实道:“儿子不敢叫母亲心不能安,要不儿子去求皇上收回成命?”
老太太顿时一噎,噎的眼泪要掉不掉,只僵着脸色的盯了孟秦一会儿,抽抽嘴角道:“这哪成,岂不逆了皇上的好意,惹皇上不开心。”说着,尤还觉得不安心,又道,“你可不许去老虎的鼻子眼去,到时惹出祸事来我老婆子不要紧,你们可怎么办?”
孟秦有些无奈的点点道:“都听母亲的。”
“这才好。”老太太脸色稍霁,拿帕子拭了一把眼泪,微微抬起手中佛珠道,“说起来,思丫头这孩子真是有心。”
将佛珠往孟秦眼前递过来一些,叹道,“这菩提上的眼像极了凤眼,半开半合,好似能洞悉这世间一切,秦儿啊,你在外久了,不知道这宅子里的事,许多事母亲看得比你清楚,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孟秦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刚刚兜了一大圈终于要提到正题了,这是老太太惯有的套路。
每回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从来不会爽快的直接提出,必要兜兜转转绕让十八个弯,这也是他怕和老太太说话的原因之一。
他只呵呵一笑:“母亲有话尽管说。”
老太太咽了一下口水,将早已在脑子时过过无数遍的话重新缕了一遍,仔细斟酌着词句开口道:“思丫头自然是个最好的,只是仪丫头她......唉......说起来我这个做祖母的也有责任,没有管教好她。”
“......”
“不过,你也知道你那媳妇的性子,有些牛心左性,不肯听人劝,只一味的袒护仪丫头,我还没说仪丫头一句,她倒把眼睛瞪的比牛眼睛还大,弄得好像我这个做婆婆的欺压了她和仪丫头。”
“......”
孟秦脸上微微一沉,心下只觉得烦恼,这一点老太太倒说的不错,红叶她确实太偏袒仪儿了。
他没有说话,只继续听。
“为了仪丫头她甚至完全不顾及思丫头的安危,让她去薛府道歉,受了好大的委屈,思丫头回来后,她没有半点安慰,反而还训斥她,诸如此类的事实在太多了,不胜枚举。”
“......”
“你不要以为我是故意挑唆着你们夫妻不睦,府里的人皆是见证,我也实在是瞧不过去了,思丫头年纪那么小,也不知她怎么能受得住的,幸好有璋哥儿......”
提到重中之重的孟怀璋,老太太下意识的又咽了一下口水。
“若不是璋哥儿护着思丫头,还不知道思丫头委屈成什么样,只可惜啊璋哥儿打小伤了脑子,有些......”
一语未了,忽然春华慌里慌张的掀了帘子跑了进来,若换作别人,也不敢在这种时侯进来。
也顾不得孟秦在不在了,走上前,俯到老太太耳朵边道:“老太太,不好了,出事了。”
老太太心里顿时大觉不好,眉心一皱:“什么事?”
“二......二太太受了伤,被人抬......进了府里。”
老太太并不怎么关心龚氏,再加上近日她对龚氏和孟婉芳越来越失望就更加不将她放在心上。
在她眼里,这个媳妇实在没娶好,愚蠢又冲动,还教坏了她的孙女。
也就难得聪明了一回,能想到将信哥儿过继给孟秦,这样,信哥儿就是实打实的小侯爷,这侯府今后的荣光还不都成了他们二房的了。
这么重要的事,她可不敢权全交给龚氏去办,否则办砸了下次就不好再提了,她必须先试探一下孟秦。
听说是龚氏受了伤,她面色松了松,但也不好在孟秦面前表现的太过冷漠,故作关心道:“好好的,她怎么受伤了?”
春华白着脸色结结巴巴道:“是......是被蒋......蒋姨娘......打伤的......”
“什么?”老太太刚刚放松的脸色又僵住了,僵的太紧,龟裂开来,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你说是谁?”
“是......是蒋姨娘,崔妈妈已经命人将蒋姨娘捆了,马上就会扭送到老太太跟前来。”
“这怎么可能呢?”
老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简直太荒唐了。
碧湘是多稳重多有沉府的人,否则她怎么可能放心将偌大的家业交给她一个妾室管理。
她怎么可能出手打伤老二媳妇?就算要打,依她和老二媳妇的身架对比,她应该也不是老二媳妇的对手。
况且,一个是妻,一个是妾,不管碧湘在府里再得势,基本的规矩体统她还是要遵守的,她怎么敢自毁前程,以下犯上,殴打老二媳妇,岂不是脑子坏掉了?
不管出于任何原因,一个妾都不能以下犯上殴打嫡妻,说到底妾就是一个奴婢,只要正妻对她不满意,可以任意惩罚,妾不能反抗。
也是因为有她和老爷护着,碧湘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她怎么敢,碧湘她怎么敢——
她不知道,这一打,她自己也完了么?
就在她惊愕的无法接受的时候,孟秦问道:“老太太,出什么事了?”
“......哦。”老太太突然回转过来,想了想,脸色有些灰败道,“也没什么,就是你二弟妹和蒋姨娘起了一些争执,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自会处理。”
孟秦本来就听得不耐烦,听她这样说,心里顿觉轻松了几许,起身便告退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被绳索捆着的蒋姨娘就被崔妈妈一干人等狼狈的带了进来。
此时,她哪里还是那个衣着华贵的美姨娘,头发凌乱不堪,鬓边还悬挂着最后一根金钗缠着发丝,没有掉落下来,随着发丝惊惶的乱晃。
发上除了这支倔强的金钗,还沾着泥土和青草,脸上也挂了彩,巴掌印,指甲划痕还能清晰的看见。
这一次,崔妈妈占据了道理的至高点,着实狠狠将蒋姨娘先搓磨了一番,她本就生的强壮,府里也就春华的娘在体格上能与她一拼,普通女子两三个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不要说娇弱的蒋姨娘。
她将蒋姨娘搓磨成这样,脸上也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哪怕到了老太太的跟前,她也不怕。
因为,这一次,蒋姨娘死定了!
她不仅拿到了蒋姨娘私吞铺子的罪证,蒋姨娘还作死的推了一下太太,不要说两项罪证,仅凭一项,就可以直接将她发买,甚至打杀!
太太只要待在屋里,躺着等管家权回来就行。
蒋姨娘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又是疼痛,浑身颤抖不已,只拼命的咬着牙,不让自己颤抖的瘫软下来。
老太太见她这般模样,又气又恨又有些疼惜,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她素来又贴心孝顺,这些年相处下来,也不是没有感情,她惊痛的指着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敢以下犯上,殴打主子?”
蒋姨娘又是狠狠的一咬唇,唇上立刻有鲜血渗了出来,她抬起头,微仰着下巴,两眼泪光闪闪,委屈的盯着老太太。
虽然已狼狈至极,倒也梨花带雨,颇为惹人怜惜之态。
还没开口,蓄在眼眶里的泪先大颗的滚了几滴下来,悲伤的哭诉起来。
“老太太,纵使借妾身一百个胆子,妾身也不敢以下犯上,殴打太太啊,是太太一言不合,冲上来就殴打妾身......”
她哽咽了一下,吸吸鼻涕,更加悲痛的继续哭诉。
“妾身为了自保,不小心......推了一下太太......太太她......她就顺势往后一倒,说是妾身打伤了她,妾身实在冤枉啊......”
老太太现在已经不太关注她是如何打伤龚氏的,此刻,她更加关注这两个人好好的怎么打了起来,她紧皱着化不开的眉头,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这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你和老二媳妇怎么就起了争执?”
蒋姨娘吸了一下鼻子正要开口,崔妈妈捧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昂首挺胸的走上前,然后直挺挺的跪下来。
“回禀老太太,二太太发现了蒋姨娘以权谋私,私吞黄花镇香料铺子的事,为了慎重起见,二太太亲自带奴婢去了黄花镇核实情况,不料刚到没多久,蒋姨娘就带人赶来了,见自己的罪行昭然若揭,遂恼羞成怒......”
说着,她两眼一横,凶恶的盯了蒋姨娘一眼,冷笑道,“又或者是蒋姨娘想要杀人灭口,这才推了二太太,害得二太太后脑勺摔到了石头上,到现都昏迷不醒。”
蒋姨娘气愤的咬牙道:“你含血喷人,我何尝做下这样的事了,明明......”
崔妈妈冷哼一声打断了她:“你现在百般抵赖也没有用,你的罪证我都拿到了。”说着,她向老太太呈上了包袱,“这是二太太和奴婢从香料铺子搜出来的帐本,里面银钱进项一笔笔记得很清楚。”
顿一顿,又道,“还有,黄花镇香料铺的掌柜奴婢也带回来了,就在屋外侯着!”
“没有,妾身没有......”蒋姨娘哭着否认,“必是二太太嫉恨我得宠,买通黄花镇香药铺的掌柜栽脏陷害妾身的,老太太明鉴啊......”
老太太满脸狐疑的看了蒋姨娘一样,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的看了一眼春华,春华接过帐本走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虽不大识字,但家里就是做生意的,帐本是认得的,而且还是个内行,当她一页一页翻开,脸色越来越阴沉。
“碧湘,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她心里有些下不来台,毕竟这人是她一手扶持上去的,出了这样的事,她脸上也很不好看。
她愤怒而又失望的将帐本往榻上方桌一掼,“还不将人给我带进来!”
很快,就带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生得精瘦的婆子,路过蒋姨娘身边时,与蒋姨娘对视一眼,很快便转过了眼眸。
她扑通一声跪下,两只三角眼吓得乱飘,怯懦道:“小民见过老太太。”
老太太鄙夷的扫了她一眼,伸手往蒋姨娘手上一指:“你可认得她?”
婆子胆颤的转过头去看,结结巴巴道:“认......认得!”
老太太顿时勃然大怒,正待发作,又听婆子抖着嗓子道:“就在一个月多前,这位夫人去过小民......铺子一次,买了些艾叶,紫苏,丁香之类有助于安神的香料,说外面买的宁神香不及自己配制的好。”
“......”
“还说家中老太太近日烦忧不安,难以入眠,这宁神香就是专门老太太配......配制的,小民当时还想,这......世上怎么会如此孝顺的夫人,夫人又生得极美,所以......”
因为紧张,她咽了一下口水。
“所以小民才......记得这位夫......夫人。”
老太太心中一动,脸上肌肉微微放松了一下,又用两指按揉着眉心垂眸看了一眼桌上帐本,问道:“那这帐本是怎么回事?”
“是她——”婆子忽然指向崔妈妈,“这帐本是她伪造的,就在两天前,她拿了一百两银子和帐本到小民的香料铺子,小民一时贪心,犯了糊涂,才做出这等昧良心的事。”
崔妈妈惊怒交加,迅疾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天理昭昭......”
“够了!”老太太沉声一喝。
她有心想将此事揭过去,哪怕蒋碧湘真得瞒着她私吞铺子,她也只想暗地里惩治她,让她将这些日子私吞下的财物吐出来归她保管。
一来,她得了钱财,二来也可保全自己的面子,省得旁人说她老眼昏花,识人不清,亲手扶持的人竟是个监守自盗的。
春华立刻道:“老太太还未命你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崔妈妈被堵了个结实,心里生了几分担忧,没想到蒋姨娘如此狡猾,反咬她一口。
不过她也不用太过害怕,不管发生任何事,蒋姨娘将太太推倒在地是真的,只要太太装得病重不起,蒋姨娘一样没好果子吃。
“老太太......”
蒋姨娘见事情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立刻膝行了几步,因为双手被捆,失了平衡,差点一头摔倒在地。
她好不容易稳住了,抬起头神色凄楚,满面泪痕的看着老太太,哭道,“您还不明白吗,这是太太故意往妾身身上泼脏水,妾身冤枉啊,冤——”
“冤不冤枉,证据说话!”
清厉的声音在瞬间打破了屋内悲戚喊冤的声音。
蒋姨娘听到这声音,心猛时一揪,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惊恐的转过头,就看到孟九思盈盈走来,一袭白衣衬得她如仙般绝美,可是落在她的眼睛,不是仙,是鬼,是魔,是吸人血的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