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雅再度欲言又止。
“姑姑有话尽管说。”
“奴婢虽服侍姑娘不过数十日,可是这些日子,奴婢也瞧明白了,姑娘是个聪明识大体的人,所以奴婢才会对姑娘说这番话。”
“......”
“孟将军军功赫赫,这次应西平乱又立下战功,孟姑娘以为皇上会如何赏赐?”
“......”
“爵位,土地,布帛钱财,炰鳖脍鲤......”
“......”
“这些都是表面上,旁人看着烈火喷油,赫赫扬扬,却不知也因此埋下祸患。”她看着她的眼神益发凝重,“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到高处时不如抽身退步,正好孟将军伤重,也是个契机。”
“............”
“姑娘可曾听闻过先祖爷在位时,开国元勋林守则的故事?”
孟九思点头道:“听过,昔年我祖上曾跟随林大将军和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后来林大将军功成身退,主动交出了兵权,太祖皇帝便安排他去辽安做了一名军节度史,从此再不过问朝廷的事。”
“......”
“元始五年,东梁来犯,太祖皇帝御驾亲征,重新任命林大将军为大将军,只可惜这一战我庆国打了败仗,奇的是太祖皇帝非但没有惩罚他,反而还封他做了安国公,后来他再度交出兵权,回到辽安颐养天年,得以善终。”
善雅默默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姑娘可知太祖皇帝为何没有惩罚林大将军,林大将军又为何得以善终?”
她一步一步循循善诱的说道,“这当中除了因为我朝太祖皇帝贤明仁德,姑娘细评评,可还有其他原因?”
孟九思一手托腮,一手屈起食指在桌沿上敲了敲,凝眉想了一会儿。
“林大将军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不仅聪明,还能控制住对权力的渴望,认清局势,顺应圣意交出了兵权,从此远离朝廷是非之地,安居一隅,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说着,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按捺下恨不能立马插上翅膀飞到爹爹身边的心情,润润嗓子继续道:“后来太祖皇帝又重新任命他做大将军,他却没有再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话,这让太祖皇帝彻底放下了戒心,放他重归辽安,颐享天年。”
“......”
“当然,正如姑姑所说,这与太祖皇帝贤明仁德也是有关系的。”
善雅不想她一个小姑娘竟连分析的头头是道,很是赞赏的点点头:“姑娘真是通透人,一点就通,但是......”
她话锋一转又道,“史上也不乏有交出兵权以表忠心反惨遭杀害的,诸如韩信,蒙毅之流,所以什么时候交出兵权,用什么样的方式交出兵权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要时时不忘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
“奴婢再说句胆大妄为的话,帝王最怕功高盖主的属下,尤其是猜忌心重的帝王,若无对抗皇权,颠覆天下的能力,就不要存了侥幸心理。”
孟九思讶异而震憾的看着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善雅会对她说出这番话,自古后宫不得妄议朝政,更何况她一个宫女,这番大不敬的话若传出去一言片语可是要掉脑袋的。
她心里原也是劝说爹爹要早点抽身退步,见到皇上之后这样的想法更加强烈,只是暂时还未能理出一个头绪出来。
善雅这一番话犹醍醐灌顶,激的她心里清明了许多。
她和善雅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并不是她真正的主子,不过,这几日她待她极尽心,没有丝毫的怠慢之处,这固然是因为黎王的关照,但她对善雅也心存感激。
想来,这是黎王想转达她的话吧,否则善雅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语重心长的跟她这番话,而且见解颇深。
可是黎王为何这样做,难道仅仅因为爹爹曾是他麾下的一员将领?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爹爹和黎王有什么过深的交往,又或许,从前的她根本不了解爹爹吧。
她感激的握了握善雅的手:“听姑姑一席番,胜读十年书,委实让我受益匪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善雅听她这般说,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反温和的拍了拍她的手:“奴婢就知道姑娘是个明白人,定能明白奴婢这一番肺腑之言。”
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夜色浓浓,树影乱摇,像是叹息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明儿一早还要出宫,奴婢这就服侍姑娘息下吧!”
孟九思点点头,又从发上拔下一根玉钗,递到善雅的手中:“总不好凭白让姑姑拿出体已,还请姑姑收下。”
善雅推辞道:“不过是点小钱罢了,姑娘也太客气,这样贵重的东西奴婢不能收。”
“不。”孟九思坚持道,“姑姑刚才那番话何至千金万金,若姑姑不肯收下,我也不能安心。”
“那奴婢恭敬不如从命了。”
......
这一夜,孟九思自然是无法安睡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眼睛熬的比昨天还要红肿。
心神难安,一直等到胡乱的用过早饭之后,阴贵妃那里才有宫女姗姗来迟传话说,孟九思可以出宫了。
孟九思连忙带着善雅一早就帮她整理好的行李,便辞别而去。
临行前,善雅又拉住了她的手:“姑娘,虽然应西战乱已平,但依旧危机重重,时有叛党余孽卷土重来,姑娘切记要保护好自己。”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玉药瓶和一个精致的香囊,“奴婢也帮不上姑娘什么忙,这玉瓶里的药是......”
一个黎字未说出口,顿了一下道,“给姑娘涂抹在脸上消肿用的,外敷可以消肿,内服能解百毒,这个香囊里的东西是毒粉,只要指甲盖般大小就足以药倒四五个壮汉,到时或许姑娘能用得着。”
孟九思惊讶的看着她,几乎忘记接过她手中的药瓶和香囊。
她虽容貌平平,却拥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清澈明亮,就如一泓清泉,荡着柔柔的光,这光直直照入人的心里,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感觉很温暖。
原来,她已经猜到自己会立刻奔赴应西去寻爹爹。
倘若善雅对她的照顾和谏言都是因为黎王,她为何会待自己如此情真意切,倒好像她是她的亲人一般。
除了阿姐,如母般的阿姐,她几乎没在哪个女子身上感受过这种温暖的关怀,鼻子一酸,眼中涌起几分滚烫,她接过她手中的青玉瓶和香囊,声音变得哽咽:“谢谢姑姑,你待我真好,就像我阿姐一样。”
她神色一动,瞳仁里似有什么东西闪过:“你阿姐孟九安?”
“难道姑姑认识我阿姐?”
善雅笑了笑:“奴婢怎么会认识你阿姐,奴婢只是听过她的美名罢了。”
“原来如此。”孟九思感伤的叹了叹,眼角有泪禁不住流淌下来,“许久未见我阿姐了,好想她。”
“姑娘,你怎么哭了?”她拿出一方软帕替她拭了刚刚从眼角流下的泪水,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伤痛,“瞧,姑娘把眼睛都哭坏了,若让......”
她又顿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转口道,“让你家人瞧见了,岂不要心疼。”
说完,便一路送孟九思出了祥福宫,宫门口自有瑶华宫的引路宫女带孟九思出去。
善雅伫立在宫门旁一株梧桐树下,眼神有些落寞的望着孟九思,忽然那端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她生得很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