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下首,弯腰立着连夜入宫晋见的宣平侯,见睿安帝似有犹豫,急得脸都僵了,和旁边的兵部尚书郭本挤了挤眼睛。
这郭本正是华阳郡主的亲舅舅。
郭本连忙上前,将在脑子过了无数遍的话,又在嘴里暗暗过了两遍,才开口说话。
“皇帝诏令未下,孟秦就敢打着平民乱的幌子在应西安营扎寨,孟秦此人外谦内骄,妄自尊大,眼里哪还有皇命,这种人皇上若不下旨褫夺他的兵权,治他个拥兵擅权之罪,恐生大患。”
宣平侯会心的点点头,再接再励。
“皇上,许是孟秦在外统兵太久了,养成独断专制的性子,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忠心耿耿的大将军了,皇上您若再犹豫下去,恐怕他孟秦都要借着平民乱的幌子打到长平来了,退一万步说,即使他这孟秦这次不敢谋反,留了兵权在他手里,他随时都有谋反的能力。”
最后几个字字字诛心,听得睿安帝眉心狠狠一皱,他慢慢的抬起眼睛,目光幽深难则的在二人身上扫了扫,冷哼了一声:“孟秦这一次虽大胜西景国,但边疆军情不容乐观,强敌环司,你们却让我突然损失一员大将,失了军心,到时候,派谁人去征战!”
说着,睿安帝的腮帮子气的发抖起来,他拿着手中诏纸指了指他二人,声音拔高:“是你宣平侯花堂德,还是你兵部尚书郭本!”
此话一出,偌大的御书房顿地安静如鸡,宣平侯和郭本两张老脸涨的通红,对视一眼,惭愧的摇摇头。
睿安帝又冷哼一声,霍地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站立,盯着他二人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即使他孟秦真想谋反,也出师无名吧,况且朕一直重用他,信任他,他有什么理由谋反?!”
二人见皇帝震怒,齐齐叩首,宣平侯惶惶道:“皇上,老臣还是那句话,重点不是他孟秦出师有没有名,也不是他有没有理由谋反,重点是他想反就能反。”
睿安帝眉心又狠狠跳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郭本连忙附合:“宣平侯字字珠玑,句句箴言……”
“够了!”皇上冷冷的打断,“孟秦谋反之事并无实迹,不过是你们胡乱猜测而已,朕不是前朝承南帝,会以莫须有的罪名断送了我大庆一名大将,此次应西兵变,皆应端王而起,他若有半点本事,还用得着孟秦去平民乱?”
“皇上……”
二人还不甘心。
宣平侯张张嘴还要再说,睿安帝不耐烦的一挥袖:“退下吧,此事再容朕想想,朕自有定夺。”
二人惶惶退下,一时间御书房再度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唯听到窗外的风雨声声声扰人。
案几上铜漏静静的滴着,细微的声音淹没在声声雷中,睿安帝转眸看向窗外雷电交加,想到花堂德郭本二人的话,益发烦燥起来,这时有内侍来报,阴贵妃娘娘来了。
睿安帝有些疲倦的揉揉太阳穴,声音变得喑哑:“叫她进来吧!”
稍倾就走进来一个身形丰腴,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美妇人,满头乌发用大簪绾成抛家髻,发间簪着一支白牡丹,此外再无别的饰物,衣着打扮也是清素的薄衣罗衫,于端庄华贵中又添了一份成熟妩媚的风韵。
沾了风雨花露的双手还托着一盏精致的莲花纹琉璃盅,盅里盛着得是她亲手熬制的雪莲银耳百合汤。
“臣妾见过皇上。”
说话时,声音既柔且媚,还拖着一丝旖旎的尾音。
“爱妃,这么晚,你怎么过来?”
“臣妾想着这几日皇上烦心政事,嘴上都起了燎泡,特用天山雪莲花熬制了一碗羹汤,也好让皇上去去心火。”
睿安帝赶紧走过来,见她双鬓沾染了夜里的雨气,连忙扶住了她,手触到她的手背,只感觉凉丝丝的,道了一声,“爱妃,你的手好凉,赶紧放下,先让朕替你暖暖手。”
阴贵妃颊边顿时晕起一丝红云:“皇上,还是先让臣妾服侍你喝完羹汤再说。”
“也好,还是爱妃最体贴朕。”
睿安帝本没什么胃口,未料这羹烫香甜可口,很对他的脾胃,这一顿,他吃的风卷残云,等盅见底时,阴贵妃方问道:“不知今日皇上又为何事烦忧,这眉心都拧成疙瘩了,可否说来与臣妾听听?”
皇上搁下手中汤匙,凝着眉头叹息了一声。
“国子学惨案,老八痛失爱子,归长平奔丧,不想在路上纵马踏死一个孩童,那孩童父母得知消息煽动村民堵住老八去路,老八一怒之下,纵容属下杀了数十名村民,激起民变,孟秦便就驴下坡,借着平民乱的由头在应西安营扎寨,谁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
阴贵妃沉着眉头想了想,不解道:“那些村民不过是升斗小民,如何能激起民变,需劳动堂堂定远将军去平乱,这岂非杀鸡用了牛刀?”
“自打朕登基以来,先帝旧部李元通作乱不断,朝中除了征战在外的孟秦,能用的战将也就那么几个,所以朝廷平叛一直不顺,为了镇压叛军,朕连可用的那么几个战将也失去了。”
说着,他眸光一暗。
“这一次应西民变不过是星星之火罢了,那李元通却瞅准时机,勾结斗云寨复起作乱,来势凶猛,大有燎原之势,孟秦留下平乱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他……”
他发暗的眸光骤然狠戾,一字一字咬着牙道来,“他奉诏返回长平,却又擅自作主留在应西平乱,他将皇命放在哪里?”
更可恨的,他还不能拿孟秦怎么样,一旦孟秦生了反心,那真的要天下大乱,不可收拾了。
阴贵妃默默点头,沉吟道:“皇上说的不错,那孟秦的确胆大妄为了些,不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孟秦平乱,许是一片忠心为了皇上。”
睿安帝莫测高深的冷笑一声:“但愿如此吧。”顿一顿又道,“花堂德有一句话倒说的不错,孟秦拥兵自重,的确有谋反的能力,再大的忠心……”
也敌不过膨胀的权力所滋生的野心。
后面一句话,他又咽了下去没说,只是握了握阴贵妃如凝脂般的柔胰。
他虽然没说,阴贵妃早已明了,眉间凝起一股忧虑,柔声叹道:“那皇上也该早做防范才好……”说着,她突然顿住了,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臣妾这里有一人可以举荐给皇上。”
睿安帝眼中先是一喜,既而闪过一丝稍纵即失的狐疑,意味难明的“哦”了一声道:“爱妃说来听听,是谁?”
阴贵妃被皇帝握在掌心里的手指颤了一下,仔细斟酌着从嘴里慢慢说了两个字:“黎……王。”
睿安帝目色一沉,似是而非的冷笑了一声:“……呵呵,老十三倒是个好的。”
阴贵妃敏锐的察觉道他的怀疑和不快,连忙笑道:“臣妾不过是一介妇人,哪懂得许多,再说了,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时时记在心里,不敢僭越一步,臣妾举荐黎王,不过是因为他是昔日战神,又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比起旁的兄弟要亲些,更不要说和他孟秦一个外人比了。”
睿安帝收回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案边沿敲着,一下一下似敲击在阴贵妃的心里。
她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触碰到皇上心底深处的那根神经,心中难免惴惴难安,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是不是臣妾失言了?还请皇上宽恕。”
皇上并非先帝儿子,而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能登上帝位,名义上说是先帝早就与他有约在先,兄终弟及,其实真相究竟怎样,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因为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他如何能不忌惮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