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那一案成了惊天大案,可却没能杀掉那个原本计划杀掉的小丫头。她从他口中听来,那是个和他一样的观音奴,只要杀了她,他就可以多活几年,功力就可以增长好几分——这世上还留着几个观音奴,自己的功力何时突然增长了,衰弱了,他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烧了那户扬州人家上下,印力仍旧没有丝毫变化,他就知道那少女逃过了一劫。
从那时候开始,她渐渐接受自己的情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也绝不因此有一点害怕,风尘女子本来就把隔岸观火的功夫练到了骨头里,至于枕边人的手里此前欠了多少条命,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她的定心剂,这样的狂人就连恶鬼也奈何不了,只要睡在他身边便不做噩梦。
但女子恐怕就是这样不求知足的人,她感激他将自己从泥潭里救出,多年来一心放在自己这里,但一听他提起那脱逃的少女她就心烦意乱,她一听“秦棠姬”这名字就像针扎在耳朵里,每听他又在追寻那少女的踪迹她便嫉妒得失语,明知道那不过是他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明知道那少女于她无干,但也不知怎的,她好恨这少女的名字三年如一日地插在他们之间,哪怕他们逃到了深山幽谷、过上了无人过问的隐士生活,那名字还不停地在枕畔盘旋。女子大概就是这样不知足的人!
他说他来这个山谷并非为了离群索居,而是为了诛杀另一个更有价值的对象,她愈发觉得不满,但若是杀了那个人,他真的能多活很久,两人还能厮守更长时间呢?女子毕竟是自私的,她又不认识那是谁,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顺遂他的意思,放手让他继续狙击猎物,自己只需要坐在竹楼里等着,一边编织盛放玫瑰的竹笼,等他回来时凑上去让他闻到这馨香就行了。
他回来了,但是血流了一地,背上多了一道快要切开脊柱的剑伤,下半身几乎不能再动。挪动到门前,他就昏死过去。她吓坏了,手足无措,坐在台阶上哭了好久才想起来去叫有医术的手下。
医者来了,把她关在门外,自己在竹楼里替他处理伤口,她就在那道门外面涕泪横流。过了午夜,门推开了,医者擦掉头上的汗对她说,可以活下去,只不过不再是男人。
她什么怨言也没有,跪在那儿磕头道谢,磕到第三个,脖子上洒到一捧热血,抬头一看那医者被一刀劈成两半。那是她头一次看见他当面杀人,杀的是救命恩人。她呆在那儿,看着他,仍旧是像蛇像羊一样的眸子,此时也在流泪。她看看他流泪的样子,再不敢有什么苛责,只是慢步靠近他,贴着竹床坐下。
还能怎么办呢,对方伤了你的下身,既然连命都预想过可以丢,不过是丢了男儿身也算捡了便宜。
她问狙杀对象可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他边哭边笑地摇摇头,说那女孩才七岁。
她又呆住了。七岁,你为什么要杀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厌烦地说,你不要妇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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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发的不懂这个人了。她说,那么我不问,只想知道你此后该怎么办,还要杀她么,还要杀秦棠姬么?
他又是长久不语,随后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杀。”再之后又慢慢地转过头来,问她道:“我变成了这副样子,你还跟着我么?”
她忽然泪如雨下,回答了一个字:“是。”
他们无法,只得从此男扮女装。一开始还有许多不快之处,他常常一想到此事就闷坐着一言不发,她便想法子逗他,将他以往的衣装都烧了,不让他看在眼里;给他买来一顶十分华贵的假发,戴在头上,化了脂粉贴了花黄,果然也很有贵夫人的韵味。但凡他为此气恼,她就安慰他,这样正好,这样便没有人寻得到你,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了;你千万不要因此觉得我会离你而去,我与你的情分本不在男女之情那样浅的地方。你是男也好,是女也好,我们二人能相互扶持都是好的。美人也不在男女,无人能与你这容貌相比。
他逐渐不那么躁怒了,不知是真的听了她的劝,还是因为身上少了那东西。她也稍稍安心,每天细心服侍,虽然听见他说了那个“杀”字,但何尝不幻想他早就将这忘了?他要杀的那个七岁的孩子,是天枢宫的宫主,她三岁时她就在山头上见过这孩子,总和她的娘姨在阳坡上玩耍。她看着这年幼的女儿到了九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豆蔻年华,初时是个圆滚滚的小小玉人,随后丧了父,穿了三年白衣素服。除丧后总是和她娘姨一样穿戴一身红,在山坡上练剑,练上半个时辰就会累了,喊着要歇息了,溜走去玩耍了,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十一岁,脚踝上铃铛满山可闻;十二岁,练习对劈的吼声可以惊破长空;十三岁,长发束成苗家的单髻,学男孩装扮;十四岁浓眉如剑,言语似刀,已经在宫主的宝座上待了七载,行事诡秘凶狠,再也不是那山坡上打滚的小小玉人。她都看在眼里,她全都看在眼里。他要杀的这个女孩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哪个她可以过目即忘的人,不是哪个不杀便在、杀了便不在的鸡和狗,不是哪个一刀就死了、尸身都不必埋的无名氏。
她自己也廿六七岁了,早就活得比当年任何一个姐妹要长,看破了许多短浅的见识,非但抛却了隔岸观火的回避之怯,也看穿了妇人之仁的固然慈心,如果她真要帮他,她须得出力除掉鱼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