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女将如此过时而隆重的东西搬出来,看重的似乎并非有多少人转而信苯——正如娘定埃增所暗示的,这场祭祀根本没人有机会说出去,一切都会被封于寺内;狐女在意的是祭祀本身,她要靠祭祀完成什么无需被传播出去的目的。
而娘定埃增是知道她的目的的。
但莺奴此时此刻想知道的还远不止于此,她想从狐那里听到的是自己的身世。师父说过,只要按着鱼玄机所给的最初提示一路走下去,她是何人其义自现。由于那难以解释的神秘的沉默力量,鱼玄机一旦要将她的身世付诸言语,声音和文字都会被消去;所以唯有她本人前来经历,将其记在自己的脑海中,这意义才能免于被剥夺。
“我”是谁?
这就是她不远万里来到吐蕃的目的,可如今真是问这个问题的时机么?
她不由得回去思考狐方才的那句话——“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模样?”狐这么说着的时候,气息如此温柔,以至于完全淘洗掉了杀意,就仿佛这满地的鲜血都是假的。莺奴不得不为这极其熟悉的语气所震惊,她太了解这语气了,这就是自己的语气啊!
因此在某一瞬间,她产生了完全错乱的猜想。狐的话岂不是在暗示她,自己所见的狐,实为她眼中的狐,既非娘定埃增眼中的狐,也非那原本的狐,至于这满场的香客眼中的狐,也都各不相同。这区别就连狐自己都不知晓,因此她也好奇地询问。
为何这么问?
难道她的法术实为一面心的镜子,人们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心的倒影?狐的本相也许并不温柔,莺奴会见到这样温柔的形象,只是因为她自己的眼温柔;那对手的形象不是对手本人的,而是观看者自身的,“狐”是虚像。所以此时询问你是谁,即是询问我是谁;狐的询问即是她的询问,两者已经没有区别了。这个连环锁如此精妙,“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模样”这一问,或许也是由莺奴自己的心灵引出的。
是否真的如此,莺奴只需小小地验证即可。假若自己所见的都是真相,那么这乌策大殿里多到令人惊骇的狐狸也都是真物;只要是真的活物,就能为她借力,“电”在此将威力无穷。
她开口:“在我眼中你白衣白帽,如同莲花开在雪上;指引狐狸而来,眉目极通灵性;言语如新岚淡雨,不透露心中杀机;行动坚定,执念未还。这究竟是我还是你?”
对方听罢发出十分温柔的笑声:“你看出来了。”这便是对她解答的默许。然而揭穿那心镜的真相之后,这笑声却又显得极为诡异,好像从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的脸、从别人的喉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确认了对方的虚实之后,莺奴就明白狐的真身或许并不温柔,她无需为狐的慈爱手下留情。于是莺奴也没有再浪费时间,捏住薄刀开始酝酿那招“电”。这招“电”是否发出并不重要,只要能感到狐狸骚动、力量汇聚,那就证明狐狸是真的,这阵法还有真正的实体要破。她方开始凝神,狐的声音又再次传来:“然后呢?”
然后呢?
莺奴才感到手上渐渐地聚拢生灵之力,就被她这句话激得冒出满背的毛汗。莺奴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面心镜里照射出来的东西还远不止狐的映象,还有许多都是莺奴“一人所见”!
她也马上就想到更为可怖的一层。若这满殿的血腥真的只是莺奴的“所见”也就罢了,如果是莺奴的“所为”呢?因为心镜既然可以借去她头脑中的声和形,自然也可以借去力;更或者因为在莺奴的眼中,狐毕竟没有杀机,但在益喜旺波大师的眼中她却是妖孽,所以狐借去的是益喜旺波心中的敌意,用益喜旺波的手完成了杀戮呢?何其可怕,这是借益喜旺波的刀杀人,最后一定还会逼死大师自己呵。
莺奴猛然明白为何益喜旺波强行自制时事态还不算失控,可一旦被挑拨起来,狐狸就开始发狂,这些狐狸也都是心镜的映象,随着那“七情六欲”而动!
这种无懈可击的情况下,任何人动了杀机,其力量都会首先映射到自己身上,莺奴即便用刀去杀她,那杀机也会立即弹回她身上,化作狐狸撕咬。狐要做的,只是在最初悄悄拨转,以拔头惨象激起骚乱,随后的一切她都不必插手了。
难怪她对娘定埃增说“你也落到我的阵法中来了”,说“谁也没有丢弃七情六欲”,七情六欲就是木偶的丝线,狐在其上悠悠观看,阵法内的万象都是被丝线控制着的。她此刻是否仍旧安坐于乌策大殿的金顶上呢?莺奴所见的位置可是真实的位置,还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狐站在自己身前?
这一切的心思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莺奴连手上的半招“电”都还没来得及收回。但就在她以为狐狸也是虚像的时候,却惊觉它们实是真正的活物,自己手上的聚力正在不可遏制地增长,乃至她几乎不能控制。她从师父那里听说过此力或许会超过限度、造成反噬,但没想到这反噬会来得如此排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