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笑了:“你想问我是谁,但我说过要你别去记起。”
她轻叹道:“我已经帮了你,人之将死,为何不满足我呢?”
狐的那头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斟酌,也像在怜惜。过了片刻,那与莺奴本来呈现镜像般对称的影子睁开了眼睛,对着泪眼模糊的莺奴缓缓说道:“我的名字是狐奴。”
------------------------
我的名字是狐奴,但也可说不是,“奴”字只是一个标记,“狐”是为了区别我与他人,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也没有名字,我们是同一类人,他们给我们编好称号,就像给贱奴脸上刺青,我见你脸上刺着“甲”字,你见我脸上刺着“乙”字,他们见我们脸上只刺着“奴隶”二字。
他们抚养我长大。最早的时候,有人说我是说汉语的;因为受到苯教的感化,有一日忽然放弃汉语,成为了吐蕃人。故事的细节被他们隐去,我问他们,他们不说。
我有很多师父,从小教导我苯教最高的秘籍;师父们不告诉我我从何而来,因为神童都是忽然降临到世间的。你也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来到这世界的,既不是从还在胎里的时候就有记忆,也不是从母亲腹中爬出的时候就有记忆,只是在不谙世事的混沌中慢慢醒来,醒来时已经会说会动;虫也是如此,鱼也是如此。
虫从茧子里爬出来,看到身畔是花和天空,因此马上展开翅膀飞到花朵上去。鱼从蛋里咬开,发觉身边是无尽的河水,因此马上摆动尾巴游动起来。我从混沌中醒来,师父们围着我唱苯教的经典,因此我立即抓起经文和卜占的羊骨来看。
我在这里长大,修行便成为我的劳作。农人在秋日收获青稞,我则修成虹身,这便是我的收成。佛门徒弟圆寂后获得一座黄金的身体,我等也化作彩虹飞去。
人为了修行,可以做出许多常人做不出来的事情。最初有人端坐着不动,既不吃也不喝,只在脑中冥想成道;然后有人到坟地和尸体成堆的地方去修行,认为那里撇去了尘世所有的俗思、可以催长自己对生死超脱的理解;有人将与女子的结合称为修行,将对方作为一种法器,有人认为佩戴早夭儿童的灵魂可以获得修行……一旦你知道这些都存在了上千年,我即将说的就不会惊吓到你。
不知是什么时候、从谁那里,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他们说在天边的泥婆罗和吐蕃的边境有一位修行者,认为大象雄伟且无悲,因此崇拜大象;但却又说要吃下大象,就可以成仙。这也不奇怪,我们也会吃老虎、穿老虎的皮,但他比普通人还要执着。
有人说修行者花了很多银子从天竺买来大象,在雪山上杀掉了它,躲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吃象。过了一百年人们去看他,象已被吃完,连骨头都不见了,皮也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大象躺过的大雪坑。修行者不见踪影,但人们失望而返的时候却看见山头有一道彩虹。
也有人说修行者买来大象之后,并没有杀掉它。那头大象一边驮着修行者向吐蕃走去,一边献出脖颈上的肉和血喂饱修行者。生的象肉是多么苦涩腥臭,活着被吃是多么痛痒难忍,两者竟都愿意为此受苦,活一日就是受一日的苦,直到抛去此身。大象也许在泥婆罗和吐蕃的边境就腐烂长虫了,修行者吃它而得了病死在那里,终于抛去了此身。
你不必问我究竟哪种说法才是真的,莺奴。是杀死大象随后吃肉,还是尚且活着就割肉吃?因为这些都是从人们的口里听来的。只要是从别人的口里听来,人就不能分辨真假;唯有身处其中才觉得有几分可靠。但身处其中便是万全之策吗?南诏国有好多种毒蕈,吃下就令人头晕目眩,仿佛到了天宫里。那可是真的天宫?
人们也不去追寻故事的真假,只热衷于谈论吃下大象是否真能成佛。他们执着于成仙,但我却想问问那大象的心。我们苯教相信万物有灵,如果大象愿意承受托人上天的沉重,大象之灵岂非更早于修行者?这故事里当有两位佛。象更类佛,好比益喜旺波说你演绎过的萨波达王。
若是大象发怒呢?不肯成就他人之美,因此发怒,有人会说它愚笨没有悟性;可战神的本职不也是发怒吗?难道战神也是愚笨的吗?护法大鹏鸟前来杀龙吃蛇的时候,难道也是愚笨的吗?如不允许发怒,也是愚笨。大象不曾发怒,所以我极想知道它发怒的模样,莺奴。你方才发怒了吗?
我的师父对我说的故事想起来大同小异。
他们说,当我来到吐蕃满十年的时候,在天选之地就会降临三十六个灵童,他们都是将来能接受衣钵的修行大士,为了修行到天选之地来寻找“大象”。师父对我的修为已经非常满意,说,你定能先他们找到大象,如果你得到大象,会成为我们吐蕃最年轻的大德,蔡邦妃会因此嘉奖你,苯教将因此兴盛。
当我十二岁时,师父们对着我点起柏枝、熏起麝香,向三神询问天选之地的位置,求来的结果是北方的昆仑山。于是我穿上贵重的衣服,骑着漂亮战马,跋山涉水来到昆仑山,等着“大象”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