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武抬起眼睛来看了看她,似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又像是无话可说。良久,他回复道:“但我如今也并未失职,唐阁主数年前不也正做着与武今日所为一样的事情么?那时阁主为了扶助棠姬费了多少的心力,武也可以为莺奴费多少心力。现在是护莺奴周全为要,棠姬是二十六岁的人了,我去担忧她做什么?其一她的武功远在我之上,其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他忽然顿了一顿,住了口。
唐襄还在等他的后半句,他就此打住,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她没有等到上官阁主的后半句话,但也猜到了那后一半是什么。莺奴的武功也远在上官武之上,上官武要护她,是因为莺奴有一名对杀死她执念极深的仇人。他不去护秦棠姬,一半是因为秦棠姬的武功远在他之上,一半是因为秦棠姬在这世上并无仇人,若要说有,除了上官武本人以外,又有谁想要她死呢?
她十分悲哀地长叹道:“阁主的心意我明白了。襄带来的东西要如何处置,请上官阁主吩咐就是。”说着,将眼睛悄悄地转向坐在前厅的莺奴,她早已睁着双目惶惶然听他们的对话听了许久了。
上官武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觉莺奴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们,就知道他已经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了。他的喉咙不觉地噎住了片刻,沉默着转回眼睛来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对唐襄说道:“那东西你将它好好地封存到北方阁的隐秘之处。不需其余人知道它的位置,只需要你知我知。等时间合适,我与你再想办法,将它彻底销毁掉。但在那之前,你要保管好它。”
唐襄脸上不禁露出为难的神色。上官武将她拉到莺奴看不见的地方,低声说道:“我知道这有些困难,但我信你能做到。此外,我稍后就要与那人一起离开北方阁,一路护送莺奴回去。在我们出发之前,你将这东西给那人看一眼。”
唐襄被这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消息弄得有些头晕了,愣了片刻,双目失焦地说道,是,是,随后挣脱开上官武的手,朝着停放着车马的前院走去。
上官武看着唐襄一路踉踉跄跄地离开,看着这背影才想起来,今年的六月已过,唐襄的年纪已经到了三十二岁。三十二岁的时候薇主早已退隐江湖,她却还在蚀月教奔波。她和李深薇原是十分亲近的,即便薇主退到聚山幽居,她们私下也可以常常见面。自从派遣她到北方以后,就连这点亲密的时间也没有了,唐襄的生活便为无穷的工作填满,却连一点慰藉都没有。
薇主是常常写信给她的,她从长安送回来的信,上官武都会截下来检查。就好像当年他在长安做大阁主的时候,上官武和姐姐的来往信件,唐襄也曾每一封都打开看过。令他惊奇的是,李深薇写给她的信从来不涉及公务事,她的回复却十句有九句都是蚀月教内的教务。洋洋洒洒将近段日子的工作都转述完,信件的最后总是要附上一句“棠姬未归”。
这句话每次都会出现在回复给李深薇的信件里,但从未在写给上官武的信件里出现过。蚀月教的银步摇依然藏在唐襄的怀里,它的主人至今没有回来取它。他也是每次拆看李唐二人的信件时,才能彻底确认秦棠姬没有在北方阁出现过。他从不问这个问题,但总是知道实时的答案。
秦棠姬不在蚀月教或许不算坏事,免去很多尴尬。但李深薇不是这样想的,她定然会等到确认秦棠姬安全无事的那一刻。秦棠姬无事,唐襄就不必辛劳,她们或许能在江湖之外重聚,终于抛开一切纷乱之事。
上官武凝视着唐襄疲惫而纤弱的背影消失在武宅门口,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莺奴悄悄地站在前厅里,半张脸掩在门后,正神色犹豫地看着他。
他知道莺奴听见了方才的对话,但好在她从没见过当年他和秦棠姬是如何爱之深切,如此才稍稍减轻他的尴尬。他微微向她招了招手,莺奴便怀着一股未明的恐惧向他走去。她恐惧,是因为眼前的人是师父要她杀的人,她方才站在那扇门后的时候,脑中尝试着幻想了一次将他的喉咙割断的画面,那把刀从他的咽喉切下去,鲜血倒流进他的胸肺里,又从他的口鼻咳嗽出来——那扣着他的脖子时的触感,就像她去切狐奴的喉咙时的触感,也像掐着鲛奴喉咙时的触感。想到这里的时候,上官武向她招了招手。
他也不过是个凡人,是肉和血构成的,如果死了,就会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变回肉和血——不是师父的旧日情人,不是霜棠阁主,不是她的主人和恩人,只是肉和血。
但现在她正向其走去,这站在面前的分明就不是简简单单的肉和血,他远比那来得复杂深刻,比上面那几个身份加起来还要复杂,连她都数不清他身上究竟穿戴着多少身份。这与她认识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与她自己也不一样。就拿鱼玄机来举例罢,她只是李教主的养女、天枢宫的宫主,又是观音主,这三个词已经将她概括完全;又如唐阁主也不过是蚀月教的二阁主,一个词便讲完了她的人生。上官武则不同。她说不清上官武的面貌。
她这样想着,心中难免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惧。昨夜回来,重拾回忆的兴奋将这种恐惧盖过去了,直到她刚才听见他与唐襄之间的对话时,这种隐隐的恐惧才浮现出来。
他似乎能察觉她的这种迟疑和忧郁,在她靠近之后,并没有与她贴得太近,好像昨夜那样突然将她从玉皇殿里抱走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他一边绕过长着翠竹的窄道,一边对身后跟来的莺奴说道:“你也来看看那东西吧,也大略见一见稍后要在路上保护你的那位高手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