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困境和哪里的困境都一样。建中元年开始实行两税,不允许再以米帛纳税,只以铜钱,故而市面上钱少货多,以致价贱伤民,杭州的绢价是一贯一匹,长安也好不到哪去,一贯半就算是贵的。肃宗的时候,这个价格是十贯。这样的市价,便是紫阁也要细数进账。
刚实行两税才两年,长安里便闹事闹得厉害,以往靠讨要盈利分成的蚀月教自那时候开始就得不到钱,秦棠姬做北方阁大阁主的时候,主事的工俸就仅能勉强维持,小贩们缴税早就缴得分文不剩,中等的商户也没有余钱,大贾或能过得去,那也是靠以往的积蓄吊住一口气。她记得师父在长安的那些年,有商家承受不住盘剥,是直接吊死在自己家里的。这可是唐国的首都啊。
再后来秦棠姬又有开箱散财的壮举,鱼玄机先前问她知不知道秦棠姬这一把钱撒下去到底是多少,她现在已有了经济的概念,才知道师父那时究竟送出去多少钱,而阁主竟然原谅了她,真是难以想象。秦棠姬一生的功德只在两件事上,一在那飘然一散,二在解救下满街弟子的命。难怪后来她们那么穷,师父竟还能喝上酒,因为那时候酒是真的不值钱,什么都不值钱了。
她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萧条的北方阁,房瑜现在处理的就是这么一个萧条的北方阁。
铜钱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商品,只是如今价格被捧得太高。虽则价格这样高,其实全国的铜钱数目与数年前并无二致,只是被囤积到了国库和大贵人家中。鱼玄机说“蚀月教的存亡就在长安”,是因为长安是全国存钱最多的地方,如果蚀月教要骤然翻身,当然是想办法从贵客手里、而非问普通商贾要钱;那也正是莺奴说过的取消义金的做法,莺奴对此从最开始便是非常激进的。
从官府手里要钱,这种事李深薇也不是没有做过,她很早以前就敢偷税;但那时候李深薇意气风发,而朝廷方从安史之乱中苟活下来,蚀月教膨胀如斯,他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现在蚀月教的身份略有变化,长安为平藩大肆克扣,那时起蚀月教大权落在唐襄和上官武手中,已不如过去那样狂妄。
这便是时代遗留给她的问题。阁主的决定虽然不说是错,但因缘巧合下堆积到她这里就成了大难题。半途她们又听说德宗皇帝三月刚罢免了李晟将军兵权,这个李晟是黄楼教主那时于蚀月教举足轻重的人,如今也败落了,蚀月教再不行动,在长安将无落脚之地。
但鱼玄机也有一句话,说商运见国运,大乱之中有大道,此局看似难以转圜,其实求生之机就在眼隙鼻端,只看莺奴有多么“敢”。房瑜也是她从小认识的人,知道他的为人,随波逐流缺乏主见,但目标明确时却也十分聪明有魄力,“要比梁乌梵高出几头去”。只要对他下令,便能把事办妥。
她们在长安的时间只是这半年,先拟定对房瑜的全部命令,余下的事都要拜托房瑜来做,故而要商讨的事无巨细,全都要莺奴和鱼玄机罗列清楚。鱼玄机此时怀孕八月,几乎所有的痛苦都经历过了,现在便是腰痛得快要晕厥,她还能直直坐着,持纸笔与莺奴辩论。
一孕如入狱,入狱八月她已不记得身上的镣铐,“欲辨已忘言”,多数时候好似灵魂出窍。中观宗说万物似为实有,于圣义谛观察皆为空,自性虚幻;鱼玄机身上的一切都已虚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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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长安的时候是五月。长安方面早早知道教主要来了,因为那园中的金莲花又开了,一夜就将池里的粉荷藻荇挤到了岸边。那一日开了城门,西市的柔然夫妇正从街外背酒回来,孩子们举着羯鼓怦怦然从矮房前跑过,高喊着:“回来啦!”一路从金光门跑到醴泉坊东,学舞的梵女也闻声出来,赤着脚在街头张望,嫣红的纱垂在土中。
北方阁的莺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