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不在,蚀月教和紫阁合作的生意有时会找她来询问,定价、市售之类的。有时唐襄也来,见了她便说“宫主样子变了许多”。
这是自然,将育第二子的女人和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已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了。芳山在一旁胡思乱想着。宫主出嫁那天,她在车里说天枢宫的婚姻是一种仪式,有别的涵义在其中。显然宫主已领悟了一些在宫中不能体悟到的东西,幻化出了新的面貌。
唐襄自然也知道她绝非甘愿在沉默中破灭之人,鱼玄机既是幽鸾也是李深薇的后代。宫主问起扬州的阿纯,白志贞和丝绸商行那里唐襄早就打点完了,扬州的活压根不是什么难活,紫居纯被安排去护镖是假,何况早有比他更高等的主事在州边境管控,风吹草动留给他摆平,都是为了让他有掌管一方的自豪罢了,她们为他长成男人造了一座“暖房”。他想必不能察觉这是一场戏,便是发觉了也不肯承认的。
鱼玄机听了只沉吟一刻。她从袖里摸了块手帕出来,递到唐襄面前,要她有机会转交给紫居纯。
唐襄笑道:“不必损宫主的爱物了,我随手找一块便是。”那手帕是她从小用到大的,想必也不舍得丢,而要让紫居纯猜测鱼玄机对他尚且有意,那便是送一块石头也够了。
她点点头。又问“大阁主如今还想着辞职的事么”,唐襄没有回答,但笑得很松快。同样的问题李深薇几天前才问过她,而她身为大阁主,怎会不知道新教主早就决心要迁回北方阁?霜棠阁的春秋将成历史,她半生的故事已到篇末,相较之下,辞职只是大宴终点的一种助兴……就像鱼劫风死时,薇主终于选择摘去步摇一样。
莺奴是四月从长安回来的。看她的模样,北方阁是经营得不错了。她回江南来,给织造带去些图样,将鱼玄机从紫阁接到湖州住了些日子,让她和李深薇见了几面,那养在紫阁的小女儿也送回了亲娘身边。五月唐襄过寿,六月小翘也要满两岁,霜棠阁里显得很欢欣。
小翘爱走,宴上钻在桌底下跑过来跑过去,两个奶娘怎么也抓不住他。已有人转口称他为“唐公子”,如此唐襄就没有什么意见。但这样一来,梁乌梵便暗自焦急,自从看清小翘生了一双凤眼以后,他又陷入了那种懊恼和愤怒——一种确立不得的地位、把握不了的身份,他曾有一天在家里听到十一与白露浓谈起“妾”这个字眼,他恍然明白原来自己是一个妾。
白露浓家里要娶一个妾。她的丈夫以为妻子公务太多,不能尽夫人的职责。莺奴没有管他们的家里事,但遣了两个小厮过去分担家务。妾最后还是娶了,还是在三阁主馆里迎的亲,谢昌玉之流都去赴宴,气得白露浓带着奴奴离家在唐襄那里住了一个月。为了娶妾一事,虽然没有和离,但莺奴次年再去长安时,白露浓便携女随莺奴一起往北方阁就职去了。霜棠阁的三阁主换了别人,白露浓的丈夫也就不能继续住在馆里。
宫主出产在即,莺奴抬了很大的阵仗,领着数十人住在杭州城,有事便在铺里,无事便在鱼玄机院中。这架势必是风雨压城的征兆,紫剑慈这里也得亲自接待。
鱼玄机嫁入紫阁将满两年,这两年从紫阁铺里售出的蚀月教的商品该有万贯之多。湖州成了他们新的货仓,杭州就可以减去许多人手,更省一笔费用。蚀月教的原料价格很低,他们弄不清楚为什么,但总之加工的也不是他们;之前九郎十郎管辖着这一块,于是也跟着谢昌玉去看过,看不出什么猫腻,只是被那桑农的茂盛吓着了,问教主是不是施了什么法术。
谢昌玉说哪有什么法术,这些年本就是丰年。
九郎大惑,说这谷丝进价二倍于此的时候,我看杭郊的农家想逼我收去,都要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们这价格是我家的一半,教徒们怎么不急?
谢昌玉笑道,他们的税金都是莺夫人代付,不愁养不活老小的。再说这谷、丝、木、茶里面一部分算是义金,本来也不要钱。皇帝不收丝帛了,莺夫人还收的。
但他不说的事也很多,蚀月教在湖州的这些产业,官府、富商私底下都是注了钱的,许多直接抵扣了教徒的税金。这些钱不是蚀月教出,只是春借秋还,靠着这钱,蚀月教这个大仓库里能容的早就不止紫阁那一笔货。霜棠阁好比一架挣钱的机器,只需往里投资就能坐享其成。
紫阁当然也是投了本的——他们原本的上家和下家,现在已全是蚀月教的上家和下家,这就是他们当初下的本。如今紫阁手里只剩下杭州的店面,其余什么也没有了。如若代销的活计也被旁人置换,紫阁即便守着杭州的铺子也无用场,莺奴一声令下,二八契约可以当即作废。
尽管父亲为此立过一些协议,以保蚀月教毁约时紫阁不至于上下断裂,但是眼看湖州的场面已到了这个水平,大势已定,所以如今的战略已不是守,而是攻了。他们暗地里知道三哥在莺奴指点下捞着油水,这两个公子回去以后当然也动点心思。其实不单是他们二人,眼看三哥投靠在蚀月教门下,现在向莺奴讨好处甚至有些晚了,连四哥的孩儿都已经光明正大的在莺夫人门下做活。
公子们各怀心思,不明说,夫人们却都很喜欢莺奴。每每都是谢昌玉接待郎君们,他的娘亲妻妇倒和莺奴她们相谈甚欢。家主人早就嗅出味儿来,但这些贵公子不知道自己的手艺值几个钱,离了紫阁他们什么也不是。三郎不大一样,他是做了脏活的。
又有几个孙儿学居纯公子的样,去蚀月教了,小辈不太在乎做边角的小活,对爷娘都说去学本事练手。莺奴特许他们没有刺青,也不让全家入教,算是对紫阁的妥协;但也不让这些人再碰杭州的生意,都送到周边去了。只有人走茶凉的四郎宅和一向淡然的五郎宅里没有动静,紫阁和蚀月教人来人往的,其实都是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