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襄笑着应道,是也,每夜都是这样走的。
他也巧然将执念化在笑中,仿佛漫不经心似的,笑道:“就送送。”
厨娘若有所思似的,唔唔,那二阁主替大阁主提着酪乳吧,小心洒了。拿绸布包好了打了个兰花结,把酪乳递给了梁乌梵。不知是出于什么主意,又多嘴了一句道,小翘公子喜欢酪酸味大些的,拿热汤烫烫碗,小公子爱吃。
梁乌梵说,哎,好的。
厨娘到前厅收拾去了,望见有风把窗吹开,又惊呼道,怪也,真就下雪了!跑去拍上那窗。
唐襄似是被这过分聒噪的厨娘弄得有些好笑,披起衣裳,拿了文具就告辞走了,梁乌梵抄起披风跟在后面。厅里有伞,他也不拿。
唐襄走得很快,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她只顾顶风埋头走着,两手努力牵过氅子围紧身体,肩上、髻上已落满了。他的腿长,只是不确定是否该赶上她,一直留着微妙的距离;她到了那片竹林里,在空地上停下来,像只小雀那样跳了跳,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雪松抖落枝头的积雪似的,满身白絮落了一地。就为这短暂的停顿,他来到她的身后,将她用厚重的披风围起,揽到自己胸前取暖——仿佛从来都是这样做的。因为从来如此,所以他们二人也从不用带伞。
唐襄在他怀中忍不住继续打了好些喷嚏,在嘴边摆了摆手,笑道,失礼了、失礼了,也很自然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裹紧了身子继续往前。梁乌梵不依不饶地抢上两步将她横抱起来,把装着酪乳的小碗放在地上,一手指导她将左臂从他披风的兜下穿过、围住他的脖颈,一手将她的大氅仔细盖到她身体上,像是替她盖上被子。确定风雪不会再吹到她头上之后,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好了,我们走。还不忘提起地上孩子的小碗。
他们都想,真好,即使有人看见,竟不会知道这披风里有两个人。
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刻闭着眼睛,她心想,即使眼皮撑开,也会当做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如果没有人看到就是不存在的,自己也看不到就无需不安。一切的情爱只是春梦、只要她选择从中醒来,就可以当作从未有过。
在这三十多年中,醒时做梦已让她平安无事地渡过许多难关……现在又身在梦中了,可以稍稍歇息片刻,将眼睛闭上。
虽然已为人母,闭起眼睛的时候依然隐约地感觉自己只有六岁。阿娘病重死了,阿爷雇人送她下江南,一整月都在路上颠沛,随身带着一包阿娘母家糖作坊的玫瑰糕,一直捂到湖州,都绿了、烂了。
还是在现今成了教主阁的这座楼里,她有一个自己的小屋子,白天替养父母忙碌完,晚上关起门来就钻进被窝里,她想,可以做梦去了,梦是真的,醒是假的!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入睡。长大后懂得要直面困境,猛然醒悟梦是假的,醒才是真的。再后来那三十年里,面临将要击碎她的危机,她常常假设自己其实已缩得小小的入睡,无论是醒着还是梦着,总有办法逃脱真假;所以她的人生就是梦中的醒、醒时的梦,无数层的嵌套,而那最小的六岁的甜儿总还在最中央,闭上眼又看到了,捂着发绿的玫瑰糕,眼中仿佛在希冀什么。
为此,她知道等逃离眼下的这个怀抱,她又会当作从未有过这件事。现在是现在,现在是做梦;真的生活是她和小翘的,在另外的某处,在薇主的小竹屋中,在她的大阁主馆里,不在这个怀中。她不在乎小翘如何来到她身边,即使过程中她受了一些无谓的伤,然而那是梦,从未发生过。梁乌梵只是梦中的一个人,也从未真正走到她的生活中去过,无论他怎样做,也只是到她的梦里徘徊了一番而已。
这段路很短,不一刻就能看到唐襄馆里的灯火。因为雪大,路上没有人,他头一回把她实实在在地送到了门前,放下来,将手里绸布裹着的那碗酪乳交给她,转头要走。唐襄原想着进屋拿把伞给他,要他等一会儿,拿着伞出来的时候人已不见了,雪地上只有两串往回的脚印。
奶娘们心细,替她换衣裳时讶道,大阁主路上没有遭雪么,这样大的雪!
她笑道,有伞的。
有伞也遮不住,雪也太大了。
嗯,伞也大。说完便去耳房里看孩子,小翘又像只燕子一样飞到她怀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