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坊里万籁俱寂,只有各坊远远此起彼伏的打更声。此时是四更天,人一夜里睡得最沉的时候。他借着月色循路而去,户户窗门紧闭,天地间只留浓蓝银白,光影深深浅浅,宛若深处水底。梁连城按着急促的鼻息,疾步向着目标靠近,越是近,越是急躁,他的直觉已然告诉他,这一夜他不能成功,他将永远不能成功了。
庞家的大宅就在视野中。偌大的光德坊千家万户,只剩下这里的窗内还隐隐透着红光。
梁连城停下来,一手紧握剑柄,紧盯着那幽光的来处。那思索的红光微微发颤,仿佛在恐惧什么,随后渐渐地幽暗下去,像一个带血的头沉入水中;紧接着那鲜红的血就从水底弥散开来,沸腾一般从底下喷涌/向上,随着怨魂似的黑烟,从这池静水中揭棺而起。
起火了。
庞宅内早就被人从内部点了火,过不多久就会烧穿屋顶。他从窗外还只能看到一点红光时,里面早已处处起火;等火舌一点点舔破窗纸,不需多久,整个庞宅都会爆燃,化作一片火海。他只晚了那纵火犯一瞬间。
庞小蝶就在这杀人的寂静中走出来,手里拖着一柄木枪。
她没有喊人救火,而是第一时间发觉逃出武宅的梁连城站在暗处。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只能看清她额头上鲜红的观音痕,像打开了一只天眼,冷冽地朝人看。她身后的家宅逐渐被火焰吞没,而其中听不到人的惨叫,只有大火燃烧的风声。
她站在背光的位置,能看清两颊微微带汗,在幽暗的红光里发亮。他见庞小蝶的枪头染血。
庞小蝶朝着梁连城走过去。这么多弟子里面,数她最不怕梁连城。在她眼里,两人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哪怕都做了武主事,她是“夫人”,梁连城还是儿童。
而梁连城不在乎,他来杀那让他背负了冤屈的人,来杀那害他堕落的人;那让他的洁白沦落成土、忠贞也毁坏成泥的人。
他的脚刚在寂静中拖动了一步,红鞘出剑在即,就发现从那吞吐着火舌的院子里活着出来的并不只庞小蝶一个。还有一个人影趴伏在地上,宛如被斩了七寸的蛇,正在生死的边际挣扎,慢慢向巷面上爬来。
那头传来轻轻的*吟。
“阿姐……我的错,阿姐,你救救我——”
人形的肉从火光里蠕行出来,像红蜗牛一样在身后留下一串涎痕。天色太黑,看不到庞赛兰到底哪里受了伤,只知道他全身都是血。而庞小蝶手上的枪血迹淋漓,已然解释了一切。
梁连城在原地冷眼看着。这一头庞小蝶则将枪杆点地,“铿”的一声敲在夜里,微微仰起面,让梁连城看她的脸,等于向眼前的人认了罪。
她不怕领罪,因为深信梁连城不可能是治罪的人。她杀父、戕弟、焚宅,全是他们庞家自家的事,即便全天下的人都来裁判她,梁家的人也不配。
以前的庞阁主终于可以归入历史,她现在是武宅唯一的庞阁主,和哪个阁主都一样平起平坐了!旧日的耻辱,她一把火烧尽,连带着二十年来所有的质疑、嘲笑、轻蔑,还有那不必要的纯洁,她把蝴蝶的翅膀都撒在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