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行一被关在刑侦科的审讯室里,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哨兵,正在警戒。
刑侦科里的人从未亲眼见过调剂师巡弋“海域”要如何操作,审讯室里的监控连接到了科室的投影仪,秦戈得知这一屋子人居然要看自己工作时的现场直播,差点没晕过去。
“我没听过这种安排。”他低声对刑侦科科长说。
科长:“这是高主任的意思。我们科室和你们科室还会有很多合作,多沟通,多交流,是吧?”
他笑眯眯的,秦戈一肚子郁气也发不出来了,只能放过他。
能进入审讯室的只有调剂师和他的潜伴。推开门的瞬间,秦戈感到谢子京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心。
昨天的谢子京也是在秦戈家里留宿的。他不止留宿,还先回了一趟自己家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秦戈这几天的工作强度实在太大了,他确实需要人陪伴。身边没有舍友,也没有秦双双这些家人,他很需要谢子京。
他查资料和文献,一直查到了凌晨三点多,谢子京给他端来一杯柠檬水。秦戈喝下之后很快就趴在功书桌前睡着了,早晨醒来是躺在床上的。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谢子京说过,他非常温柔。是那种不明显的,有时候会令人无法察觉和领受的温柔。秦戈扭头看他一眼,表示自己知道他的意思。此时此刻需要冷静,不能动气。
与其说毕行一坐在椅子上,不如说他被捆缚在椅子上,除了手铐之外,他的双足、腿部、背脊和脖子全都被拘束具束缚,动弹不得。除了束缚他的工具之外,还有几台医疗器械连接着毕行一的躯体,随时监测他的各种生理反应。见秦戈和谢子京进来,他只是翻了翻眼皮,对上秦戈的目光,但不说一句话。
二六七医院的医生对他进行了处理,注射了镇定剂也让服用了药物。在药物的作用下,毕行一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秦戈见他神情倦怠冷漠,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清醒。
谢子京释放了巴巴里狮。狮子落地的时候毕行一的身体忽然一颤,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睛盯着巴巴里狮,随着它的移动而转动。
狮子走到了毕行一的背后,蹲坐下来。毕行一整个人的血压瞬间上升,心率变快,呼吸加速。秦戈站在他背后,发现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在紧张。这是毕行一被捕之后第一次出现应激反应。
在应激反应状态下,他的心理防御体系会空前强大,“堤坝”增强,秦戈无法进入他的“海域”。
“你讨厌它,对吧?”秦戈走到毕行一身后,站在狮子身旁,抚摸着毕行一的头发,低头悄声说,“你允许我‘巡弋’你的海域,我就让它离开。”
“……不。”毕行一咬牙道。
“我不会伤害你,但是它会。”秦戈说,“你答应我的要求,我立刻就能让它离开。你知道我是精神调剂师,我没有能力伤害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毕行一的心率和呼吸再次加快了。他害怕了。秦戈在瞬间有些茫然,但立刻就明白了:秦戈是精神调剂师,毕行一害怕的是这件事——他不信任精神调剂师,因为他在别的调剂师那里曾经经历过某些事情。
秦戈想起谢子京说过,除了卢青来之外,他不允许任何别人进入自己的海域。
“我认识卢教授。你知道的,他是我的工作伙伴。我们很熟悉。他跟我提起过你,你很善良,很勤奋,只是心里有一些问题解决不了。你很爱你的妹妹毕凡,我们都知道的。”他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如果你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我是值得信任的。”
急促呼吸几次之后,毕行一的心跳终于稍稍平缓。
“……我知道我有问题。”他低声说,“但不是大问题。我很爱毕凡,我要保护她。”
“嗯。”秦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行一终于答应他的要求,允许他进入自己的“海域”。秦戈示意谢子京收走巴巴里狮,闭目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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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没有两处相同的“海域”,哪怕是两个同样罹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人,他们的“海域”也必定是在原有基础上变化的。
只是几乎每一个出现妄想症状的精神障碍患者的“海域”里,都充满了各种强烈且毫无逻辑的情绪性标记,如同秦戈之前巡弋过的毕凡的“海域”一样,除了恐惧,全无任何真实的细节。
但毕行一的“海域”不一样。
秦戈落入了一个城市中。他站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两边全是高耸入云的房子,天顶阳光炽烈,所有东西的影子都直挺挺地落在地面。周围的房子风格并不入时,秦戈手搭凉棚看了半天,心中一凛: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自建房,门牌号无一例外都是603号。
他看不到任何生物,无论是鸟还是人。但空气中回荡着古怪的嗡嗡声,像是人说话的声音,又像是穿过屋隙的风声。
秦戈推开了身边的一扇门,踏入屋内。
但他刚刚进入,立刻又退了出来,转身走向另一扇门,再次打开。
连续开启了十几扇门之后,秦戈深吸了一口气。
每一扇门里都没有任何内容,全是深不见底的黑。黑暗中仿佛藏匿了什么东西,它吸走了所有光线,门里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秦戈不敢贸然踏入。他思考片刻,开始沿着街道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之后,耳边的嗡嗡声忽然消失了。突如其来的静谧让秦戈一时感觉不习惯,不由得抬起头。
一只巨大的眼球悬浮在楼房上空,正盯视着他。
秦戈顿时想起毕凡“海域”里那些圆睁的眼珠子。
很快,眼珠越升越高。一张人脸出现在高空。是毕行一的脸。
秦戈心中一震:这是毕行一在“海域”中的自我意识!可它的形态太巨大了。
巨大的毕行一抬起腿,朝着楼房踩了下来。所有的楼房瞬间像纸片一样碎了,碎片穿过秦戈的身体,化为细细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秦戈连忙转身跟在大步离去的毕行一身后。
随着行走,毕行一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与秦戈一般高矮。
所有的碎片与雾气化为了无数斑驳的影子,这是一座有水声的森林。毕行一仍在不断往前走,秦戈又听到了那种嗡嗡声。
这回他听清楚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问“找到了吗”。
毕行一站定了。
“没有。”他回答。
森林再一次碎了,纸片一样的碎屑纷纷四散。秦戈只来得及看到黑色的溪水里翻滚着无数细小的章鱼腕足。
毕行一的声音在发抖:“我还在找。”
他继续往前走,碎片和雾气又一次凝聚起来。这回秦戈经过的是一片沼泽。
再这样跟下去毫无意义,这些全都是无逻辑的片段。秦戈决定侵入毕行一的深层“海域”。他疾走几步抓住毕行一,把手按在毕行一的胸膛上,强行压了进去。
强行入侵“海域”极其危险。深层“海域”里是曾被反复咀嚼过的记忆和重要事件,往往也全都是哨兵和向导最隐秘的过去。如果未获得允许,调剂师很可能会被困在其中无法离开。
但秦戈巡弋的时间有限,他不敢耽误。
手掌压入这位“毕行一”的胸膛,像压入一片粘稠冰凉的固液混合物。秦戈闭紧了眼睛,他像是穿过了这片固液混合物,摇摇晃晃地站在风里。
睁开眼时,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他正躺在一张舒适的躺椅上,有一个男人坐在他身边,但秦戈看不清他的脸。
“找到了吗?”男人又问。
秦戈听见自己用毕行一的声音回答:“没有,我找不到。”
“你到底想找什么?”
“……家人。”毕行一说,“我很想念我的奶奶。我没有家人。”
他低声抽泣起来。
“真可怜。”男人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充满了节律感的轻诵,“除了奶奶呢?你还想不想要别的家人?”
毕行一哭着:“老师,帮帮我。”
“妹妹呢?”男人问,“想要一个妹妹吗?”
毕行一的哭声止住了:“我……没有妹妹。”
“你会拥有一个的。”男人伸出手,在毕行一手背上拍了拍,“你会爱她,保护她。我上次巡弋你的‘海域’时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你说我很好,懂得照顾人。”毕行一怔怔回答,“你还说我一定能拥有忠诚的家人。”
“对。”男人低声说,“我会告诉你她在哪里。你能承诺好好照顾她吗?”
“我能!”毕行一立刻说。
男人笑了。秦戈忽然感觉身体一震,下一刻,他站在了屋内的阳台上。章鱼的腕足从他身后伸展出来,带着他攀爬楼房外墙,进入了上层的另一个阳台。接下来便是开门,进屋。毕行一坐在毕凡的床边,伸手去拍瑟瑟发抖的被褥。他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话之后,起身离开房间。而在离开房间之前,他稍微挪动了桌上的摄像头,好让摄像头径直对着毕凡的床。
这是监视和控制。秦戈瞬间明白毕凡“海域”中无数眼球从何而来:它们都是毕凡的恐惧,而恐惧来自于毕行一。
地面又碎了,他继续往下跌落,坐在了一张饭桌前。饭桌旁还有另外两个人,看身形是一男一女。秦戈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们——或它们——的长相,那是两头面容模糊狰狞的怪物,但它们用温柔的语气正跟毕行一说话:行行,来吃饭。行行,考试成绩很好,爸爸为你骄傲。行行,妈妈给你买了游乐园的票……
毕行一只看了两个怪物一眼便立刻低头,不敢抬起。秦戈看到他双手颤抖,悄悄在桌下攥成拳头,强烈的恐惧几乎要把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