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兵成立是因为一件十几年前发生在王都区的大事,但那件事没有向危机办上报过,雷迟在危机办的档案里查,根本不可能查得到。
在边寒的叙述中,那件事发生在秋季,人最容易抑郁,也最容易不安的季节。
即便是王都区这样的地方,虽然平日里少有人来访,不同的族群之间交流也不太多,但中秋节是特殊的:占王都区人口最多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会在领取药物的时候,从疾控中心得到一盒赠送的月饼。他们并不喜欢吃月饼,这种明显太油腻、太甜的食物,已经不适合他们异化的肠胃了。于是按照惯例,他们把这些月饼转赠给王都区里的其他人:狼人、哨兵向导,还有其他根本不知道名称但模样和活动方式都稀奇古怪的特殊人类。
“这是我们王都区的大活动,大家因为这样而多了来往,也变得更加熟悉。”孟玉在一旁补充,“这个活动延续很多很多年了,可以说是除春节之外,王都区最重要的节日。”
可以四处走动的狼人和哨兵成为了月饼的运输工。他们会接收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提供的月饼,带着字迹拙劣的贺卡,送进其他人家里。
但奇怪的是,在与往日欢乐氛围无异的日子里,王都区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被袭击的人。
有地底人、半丧尸人,甚至还有战斗力极强的狼人。受袭者大都受了伤,甚至有几个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尸体或者陈列在家中,或者仍在巷子深处。被杀害的方式各异,仿佛是多个不同的人同时对特殊人类产生了怨恨,因此大开杀戒。一时间整座王都区人心惶惶,人们开始怀疑自己的邻居,甚至怀疑自己的家人。
“但死者中没有一个哨兵和向导。”边寒告诉雷迟,“所以很快,他们成了众矢之的。这也并不冤枉,下手的确实是哨兵和向导。”
中秋当日,月圆之时,整个王都区陷入不可名状的恐惧中。在连绵不绝的钟声里,哨兵和向导纷纷离开家门,徜徉在王都区的大街小巷中。
“很多人受伤了。”边寒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我那时候还是个中学生,父亲不让我出门,他自己却要出去察看情况,回来后告诉我,街上很多哨兵和向导都疯了。”
大量精神陷入混乱的哨兵和向导在王都区肆意伤人,混乱持续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凌晨,由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组成的自卫队开始行动了。
这是所有王都区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记忆中,两个族群第一次因为某种原因而结成联盟。关节没有退化固结的半丧尸人因为体重较轻,是奔跑飞跃的好手,他们在王都区的房屋顶上巡逻和侦查。关节已经固化了的半丧尸人则五六人一队,缓慢地在地面巡查,一旦发现可疑的哨兵或向导,立刻通知屋顶的同伴。
地底人全都在地层之下待命,每一处街道下方都有地底人蛰伏的身影。接收到半丧尸人的通报之后,他们会迅速通知所在街道的同伴,开始快速挖掘陷阱。
哨兵向导的战斗力远胜于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与他们硬碰硬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地底人把街道下方的土层刨空之后,哨兵和向导一旦踏入那片薄薄的路面,立刻就会陷进去。地底人使用岩石等物限制哨兵和向导的行动,等待真正可以处理这些可疑人物的人。
而可以处理哨兵和向导的,无疑就是危机办。当日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推举出来的代表已经走在了离开王都区的路上。但在搭乘前往危机办方向的公车前,有狼人拦住了他们。
狼人是特殊人类里战斗力绝对不亚于哨兵和向导的一类。但由于他们大多脾气火爆,比哨兵向导更难管理,向来都是危机办内部认证的棘手人群。同时,因为狼人的数量极少,他们能获得的政治权利也相对较少,大部分狼人几乎天然地与其他普通人类和哨兵向导不对付:我也很优秀,我也很厉害,你们为什么只注意哨兵向导,不愿意关注我?
一旦报告到危机办,危机办的力量和大量哨兵、向导必定会涌入王都区。
高大健壮的狼人拦住了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的代表:王都区的事情,由我们王都区的人自己解决。
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最终被说服了,他们转头折返,与狼人联合,花了数日时间才将所有作乱的哨兵和向导全部控制住。
“但肯定有漏网之鱼。”边寒低声道,“比如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会导致这么多人一起陷入精神异常。发疯的哨兵和向导只是一部分,但几乎占据了整个哨兵向导人群的一半,几乎全部都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年幼和年长的反而没有任何异常。”
这部分年幼和年长的哨兵向导,在控制暴动人群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也正因为有他们的帮忙,被发疯的哨兵向导引发的怨怒才没有扩大成对整个群体的愤恨。
夏春点起了一根七星薄荷烟:“我记得中秋节那天钟楼上的大钟一直在响。楼上明明没有人,但是钟却响个不停,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而且最诡异的是,我们几个狼人小孩被安排和半丧尸人一起巡查楼顶情况,只要有人靠近钟楼,钟声就会停止,人一旦离开,它又开始响了。这事情现在已经成为王都区流传最广的怪谈之一,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精神体敲动的。”边寒说,“你们看不到它,但我在楼上看见了。”
还是中学生的边寒没有离开家,他在卧室的窗户里看到了那只趴在大钟上,用尾巴勾住木梁,一直奋力摇摆大钟的小东西——一头白色的北极狐。
“我不知道是谁的,但至少我当时没有见过,直到今天,我也没碰过一位精神体是北极狐的哨兵。”他皱眉回忆,“但是那头北极狐的样子很奇怪,它的脸不像狐狸……像什么我一下也说不出来,总之十分怪异。”
北极狐在钟楼上敲了一天的钟,夜幕降临时,它从钟楼上溜下来,消失在王都区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之中。
事件平息之后,边寒把北极狐的事情告诉父亲。但父亲无论怎么去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没听过有这样的精神体”。
是钟声让哨兵和向导发疯的么?这件事成了边寒心里的一个疙瘩。那座钟楼是王都区的最高点,在这片不大的城区里,只要敲响钟楼上的大钟,整个王都区都会听到悠长的声音。在事情发生以前,每天早上和晚上六点,钟楼的钟都会准时敲响。
边寒后来渐渐想明白了:不是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精神体,而是能看到钟楼上精神体的人,基本只有哨兵和向导。当时哨兵向导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没人愿意再提。是风太大,吹动了大钟;是大钟太吵闹,让听觉灵敏的哨兵和向导感觉痛苦,进而陷入异常情绪之中。
很快,地底人、半丧尸化人类和狼人正式组成了负责维护王都区秩序的黑兵,而渐渐清醒过来的哨兵和向导花费了很大力气,才争取到加入黑兵的机会。他们查不出事情原委,这事便成了一个古怪的谜。而也正因为这起事件,黑兵中的哨兵和向导与其他三类组群的矛盾也是一直存在的。
“……等等。”雷迟大觉诧异,“已经有人被杀了,但是你们就这样让整件事过去了?这不可能吧?”
“受伤的是王都区的居民,但是真正死亡了的,全部都是流浪汉和身份不明的外来者。”边寒告诉他,“维持稳定是最重要的,当时大家都已经清醒,所以这事情就这样压了下来。”
钟楼上仍然悬挂着那口大钟,但它永远不会响了:它被牢牢黏着在木梁上,不能摆动,内部的摆锤也已经被撤走。
雷迟发现自己的脑子越不过这个坎:“……这是杀人,不是普通的事件。没有查清楚过事情真委,就这样……?”
“王都区的事情,由王都区的人自己解决。”边寒说,“那件事情的影响没有你想象中的严重,最大的影响就是黑兵的成立。”
雷迟:“那我就坦白点儿说吧。当年中秋节的那件事情之所以会被压下来,而且压得这么密实,原因就是黑兵,对不对?经过一场战役,你们几个阵营都发现,联合在一起的能量比分散更大,而你们甚至可以用这种方式来维持——或者说统治王都区。我猜,黑兵成立的所有协议和交换内容之中,必定有一条是声明无论什么阵营,都不得再调查当年的事件。”
一如他所预料的,眼前的三位黑兵首领全都没有出声。
三人都不是首任首领,可三人明显都从上一任首领那里得到了许多秘密——但这些秘密中,或许并不包含当年事件的具体内幕,否则边寒不会对那只白色的北极狐生出疑问。
在城市边缘聚集的特殊人类想要建立一支自治队伍,而建立队伍需要契机。找不到合适的契机,那就制造契机。死者全是流浪汉和无名无姓的外来人士,当年具体的秘密已经被死去的首任首领们带走,就连孟玉他们也无法得知完整的真相。他们太年轻了,当时都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没机会深入几个阵营的权力层。
雷迟心中一动:凌思远死亡的时候44岁,十几年前……他已经是一个足以独当一面的半丧尸人了。
“……半丧尸化人类的首领一直都是凌思远,对吗?”雷迟问,“包括十几年前中秋节发生事件之时,他已经是半丧尸化人类的代表了,是不是?”
眼前三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最后是孟玉点点头:“对。当时和地底人的代表一起离开王都区,最后被狼人拦下来的半丧尸人代表,就是思远。”
雷迟:“……”
案件变得更加复杂了:凌思远是当年的首领,他知道黑兵成立的真相。杀人者是想掩盖什么吗?还是凌思远察觉了新的内幕,要挟旧日的老人们?可那些人已经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完全在王都区销声匿迹了。
雷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个问题,又牵扯到了新的嫌疑。小刘和其他同事一脸绝望:难道还要排查王都区里所有的特殊人类?
令他们非常遗憾的是,阿提斯酒吧的前门和酒吧内都有监控,唯独安全通道的内部和出口,安装了摄像头却没有打开。侍应告诉他们,这是因为不少人在酒吧里谈生意,谈感情,谈到成熟时便进入安全通道进行交易。凌思远不可能打开这里的监控,除非他打算惹恼所有在通道里进行不法交易的王都区人。
如果凶手是从安全通道外进入的,那么酒吧里即便有监控也毫无意义。
一支烟抽完了,夏春挠挠自己的头发。“一圈问下来,狼人最循规蹈矩。”她笑道,“是不是很意外,会长?”
雷迟瞥她一眼,笑了笑:“不见得。连同阿提斯酒吧在内,酒吧街里不少店铺都是凌思远的产业。狼人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扩张地盘吗?和酒吧街的人起了几次冲突对吧,出来作和事佬的是凌思远。现在他死了,手底下的产业怎么分,又是一个新问题。”
夏春的脸忽然一沉,脸色狠戾,咬着一支还未点燃的薄荷烟,不作声地看雷迟。
“……思远是很平和的人。”一直依靠在吧台不出声的孟玉忽然开口了,“夏春的人跟酒吧街里其他老板起冲突,都是思远去调解,但这也不可能招来怨恨。夏春手底下的人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何况有冲突的酒吧也不全归思远所有。……他人非常好,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照顾我们。黑兵的四个首领,其实思远算是我们的大哥,很多事情我们会听他的意见,但他也不是独断的人。”
孟玉声音渐低。
夏春收起了烟。“孟玉说的没错,思远是少见的滥好人。”夏春看着雷迟,“如果动手的是我的狼人,我可以跟你保证,王都区所有的狼人都不可能放过凶手的。思远还在的时候黑兵所有人都相处愉快。狼人数量一直很少,以前黑兵刚刚建立的时候不太受重视,是思远改变了我们在王都区的地位。如果没有他,狼人不可能在王都区过得这么自在。”
她沉默片刻,轻声说:“雷迟,你应该能理解的。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尊重太难得了。一旦得到了,我们会永远感激。杀害恩人这种事,我的狼人做不出来。”
“夏春,你的狼人做不出来,那在王都区里有没有外来的、不接受你管理的狼人?”雷迟问。
夏春一愣,轻轻咬住了嘴唇。
雷迟一旦进入工作模式,很难被温情的话语打动。他总能从这些人所说的话之中找到新的漏洞。而每一个漏洞都指向了新的可能,令案子的真相愈加扑朔迷离。
孟玉和夏春都说思远很好,但边寒没有出声。雷迟看着他,他摇摇头,捂着脑袋低声说:“我偏头痛又犯了,对不起。”